正文 在椰子纖維地毯上

當時,奧斯卡就這樣為他的朋友克勒普提供了從床上起身的理由。他高興過頭,從霉臭的被褥中一躍而起,甚至用水沖洗身子,完全成了一個新人,並且說:「妙哉!」又說,「我可以從人世間得到好處!」今天,奧斯卡成了卧床者。所以,我可以肯定地說,克勒普要對我實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因為當初我使他離開了他那麵條廚房裡的床,現在他要讓我離開療養和護理院里我的欄杆床。

我必須對他每周一次來探望我感到滿意,我必須洗耳恭聽他有關爵士音樂的樂觀主義宏論,他的音樂共產主義宣言,因為他卧床不起時,是個忠誠的保皇黨人,擁護英格蘭王室,但在我奪走了他的床以及他的風笛和伊麗莎白後,他馬上成了德國共產黨繳納黨費的黨員。至今這仍是他的一項非法的業餘愛好:喝著啤酒,吃著血腸,一邊向站在酒櫃前細看酒瓶商標的沒有危險的小人物們講述,全日工作的爵士樂隊和蘇聯農莊都是使人幸福的團體。

當今的社會為一個從睡夢中驚醒的人所提供的機會是很少的。克勒普一旦離開了他藏身的床,他可以成為同志——這甚至在被宣布為非法後更具有吸引力。爵士樂狂是為他提供的第二種信仰。第三,他這個受洗的新教徒可以改宗成為天主教徒。

至於克勒普,他也只能如此。他保留著通往各種信仰的道路。他的小心謹慎、他的黝黑油亮的肉身以及他的靠掌聲維持的幽默感給他開了一張藥方,按照它的靈活的原則,他竟把馬克思的學說同爵士樂的神話混合在一起。如果有朝一日有一個工人神甫之類的左翼神甫攔住了他的去路,此外因素。它有主要、次要,物質、精神之分。各種條件的地位,這個神甫還是新奧爾良爵士樂唱片的收藏者的話,那麼,這個馬克思主義爵士樂狂從那一天起便會去領聖體,把上文描述過的他身上的臭氣同新哥特式教堂的臭氣混合在一起。

今天,我若是下了床,我的命運也是如此。所以,克勒普這小子正用生活是如何溫暖之類的諾言誘使我下床。他向法院遞交一份又一份的申請書,還同我的律師攜手合作,要求法院重新開庭審理我的案子。他想讓奧斯卡被宣判無罪,想讓奧斯卡獲釋,把我們的奧斯卡從療養院里放出來!為什麼呢?克勒普嫉妒我卧床不起。

然而,我並不後悔在蔡德勒家當房客的時候使一位卧床的朋友變成直立的、踏著沉重的腳步四處走的、甚至奔跑的朋友。除了我心情沉重地奉獻給道羅泰婭姆姆的那些鐘點以外,我的私人生活倒是無憂無慮的。「哈羅!克勒普!」我拍拍他的肩膀說,「讓我們成立一個爵士樂隊吧!」他摸摸我的駝背。他愛它幾乎如同愛他的肚皮。「奧斯卡和我,我們要成立一個爵士樂隊!」克勒普向世界宣告。「只是我們還缺一個像樣的吉他手,他當然還得會彈班卓琴①。」確實如此。在長笛和鼓之間還得有奏第二旋律的樂器。要有一種低音彈撥樂器的話倒是不錯的,即使純粹從樂隊的外觀上講也是如此,但低音樂器手當時已經不好找,於是我們便全力去尋找還缺少的那個吉他手。我們常去電影院,如我在本書卷首業已報道的那樣,我們每周照相兩次,一邊喝啤酒,吃血腸加洋蔥,一邊用護照相片搭配出各種無聊玩藝兒來。當時,克勒普認識了紅頭髮的伊爾絲,輕率地把自己的照片送了一張給她,僅僅為了這件事就非娶她不可。而我們唯獨沒有找到那個吉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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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班卓琴,美洲黑人的一種長頸撥弦樂器。

我在藝術學院當模特兒的工作,使我有可能多少領略了杜塞爾多夫舊城的牛眼形玻璃窗,它的乳酪加芥末,啤酒氣味和下萊茵河的顛簸。然而,真正了解這些是我在克勒普身邊的時候。我們到處尋找吉他手,在蘭只圖斯教堂周圍地區,在所有的小酒館裡,尤其在拉亭街,在「獨角獸」,因為博比在那裡奏樂伴舞。有時他讓我們上台演奏長笛和鐵皮鼓,為我的鐵皮鼓鼓掌,儘管博比本人是位出色的打擊樂手,可惜他的右手少了一個手指。

雖說我們在「獨角獸」沒有找到吉他手,我卻得到了一些熟悉這種場面的機會,再加上我過去在前線劇團的經驗,我本來可以在短期內成為一個勉強過得去的打擊樂手的,可是,道羅泰婭姆姆卻不時地妨礙我全力以赴。

我一半的思想始終伴隨著她。倘若另一半思想完完全全地傾注在我的鐵皮鼓上的話,那會更加令人痛苦。結果呢,我的思想總是從鐵皮鼓開始,結束於道羅泰婭姆姆的項飾。克勒普了解這一點,他總能老練地用長笛填補我無心擊鼓時留下的空白。每當他看到奧斯卡一半思想開了小差時,就關心地說:「你大概餓了吧,我給你要一份血腸好嗎?」

克勒普在這個世界的任何苦惱背後總會察覺到一種餓狼似的飢餓,所以,他也相信,用一份血腸就能醫治任何苦惱。在那段日子裡,奧斯卡吃了許多新鮮血腸加洋蔥圈,還喝了不少啤酒,好讓他的朋友克勒普相信,奧斯卡的苦惱是飢餓而不是道羅泰婭姆姆。

我們多半一大早就離開尤利希街蔡德勒的寓所,在舊城用早餐。我僅僅在我們需要錢買電影票時才去藝術學院。其間,繆斯烏拉已經第三次或者第四次同畫師蘭克斯訂了婚,脫不開身,因為蘭克斯得到了工業界委託給他的第一批大任務。缺了繆斯,獨自一人去當模特兒,奧斯卡也就沒有興緻了。人家又畫他一人,把他抹黑,可增至極。就這樣,我便一心跟我的朋友克勒普相好,因為在瑪麗亞和小庫爾特那裡,我也得不到安寧。她的上司兼已婚的追求者施丹策爾每天晚上都在那裡。

一九四九年初秋某日,克勒普和我出了各自的房間,在走廊上,大約在乳白玻璃門前碰頭,正要帶著樂器離開寓所,蔡德勒把他的起居室兼卧室的門打開了一條縫,招呼我們。

他捅出一條捲起的狹而厚實的地毯,推到我們面前,要我們幫助他鋪上釘牢。這是一條椰子纖維地毯,長八米二十。可是,蔡德勒寓所的走廊長七米四十五。所以,克勒普和我必須把地毯剪掉七十五厘米。我們坐著干,剪椰子纖維地毯可真是件費力氣的活計。結果,我們多剪掉了兩厘米。地毯的寬度同走廊的寬度正好一樣。蔡德勒說他彎不下腰來,便請我們協力把地毯釘在地板上。奧斯卡出了個主意:在釘的時候把地毯神一下。於是,那缺的兩厘米也給補上了,只差那麼一丁點兒。我們用的是寬平頭釘子,因為椰子纖維地毯編織得不密,窄頭釘子是吃不牢的。奧斯卡和克勒普都沒有誤敲上自己的大拇指。可我們畢竟敲彎了一些釘子。這隻怪蔡德勒備有的釘子質量不行,那是幣制改革以前的貨色。椰子纖維地毯已經有一半釘牢在地板上時,我們放下鎚子,交叉成十字,抬頭望著監督我們幹活的刺蝟,目光雖然不是咄咄逼人,卻也滿懷期待。他也鑽進他的起居室兼卧室去。從他貯存的利口灑杯里取出三個回來,還拿來一瓶雙料穀類酒。我們為椰子纖維地毯的經久耐用干桿,隨後又不是咄咄逼人而是滿懷期待地望著他,言下之意是:椰子纖維地毯使人口渴。雙料穀類酒接二連三地斟到刺蝟的三個利口酒杯里去。這些酒杯大概也很高興,直到它們又被摔成碎片為止,因為刺蝟又為他的太大而突然大發雷霆。先是克勒普故意把利口酒杯摔到椰子纖維地毯上,玻璃杯沒有碎,也沒有發出聲響。我們大家都說椰子纖維地毯真不錯。從起居室兼卧室里觀看我們幹活的蔡德勒太太同我們一樣,也稱讚起椰子纖維地毯來,因為這地毯能保護落下的利口酒杯不受損壞,刺蝟一聽便火冒三丈。他在還沒有釘牢的那部分地毯上跺腳,拿起那三個空酒杯,帶著它們走進起居室兼卧室。我們聽到玻璃櫃的聲響,三個利口酒杯他嫌不夠,又從櫃里拿出好幾個。緊接著奧斯卡聽到了他所熟悉的音樂,在他睿智的眼睛前浮現出蔡德勒家的連續燃燒爐,爐腳前是八隻利口酒杯的碎片,蔡德勒彎腰去拿鐵皮畚箕和掃帚,以蔡德勒的身份把他以刺蝟的身份摔成的碎片掃成一堆。可是,蔡德勒太太一直待在門口,儘管她背後發出各種了當的聲響。她對我們的工作非常感興趣,尤其在刺揭發怒而我們又拿起鎚子的時候。刺蝟沒再露面,卻把那瓶雙料穀類酒留在了我們身邊。我們拿起酒瓶,一口一口往喉嚨里灌。起先,我們當著蔡德勒太太的面還有些不好意思呢。但她只是親切地向我們點頭,這並不能打動我們,把酒瓶遞給她,也讓她喝一口。然而,我們的活兒幹得很利索,把釘子一個接一個敲到椰子纖維地毯里去。當奧斯卡在護士的小間前釘地毯時,每敲一錘,乳白玻璃門就丁當響一陣。這使他內心痛苦不堪,他不得不在這充滿痛苦的時刻放下鎚子。但他剛過道羅泰婭姆姆的小間的乳白玻璃門,他的心情又好轉了,鎚子也聽使喚了。萬事皆有了結之時,椰子纖維地毯也釘到了頭。寬頭釘從一個角落排列到另一個角落,深深長入地板的脖子里,釘子的扁平競頭正好露出在漲潮的、狂瀾起伏的、構成旋渦的椰子纖維上面。我們自鳴得意地在走廊里邁步,來回走著,享用著地毯的長度,誇獎我們的工作,並且指出,不吃早飯,空著肚子鋪椰子纖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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