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空中樓閣

維克托·韋盧恩幫我們架走失血越來越多、身體卻越來越重的看房人。高度近視的維克托這時還戴著眼鏡,所以在樓梯間里他沒有絆在石梯上摔交。維克托的職業是送匯票的郵遞員。一個近視眼乾這種差事,真叫人不敢相信。今天,一提到維克托,我就把他叫做可憐的維克托。我的媽媽由於全家去港口防浪堤郊遊,就變成了我的可憐的媽媽。送匯票的維克托也一樣,由於丟了眼鏡而變成了可憐的、沒有眼鏡的維克托,只是原因不同罷了。

「你後來見到過可憐的維克托嗎?」每逢探望日,我便問我的朋友維特拉。可是,自從那一回我們乘有軌電車從弗林格恩去格雷斯海姆之後——此行下文再敘——我們便失去了維克托·韋盧恩。唯一可以希望的是跟蹤他的密探白找了一場,而他卻又找到了自己的眼鏡或者一副符合他的度數的眼鏡。如果有可能的話,還同從前一樣,即使不在波蘭郵局,那也在聯邦德國的郵局裡當郵遞員,送匯票,雖然是近視眼,但戴著眼鏡,把五光十色的鈔票和硬幣送上門,給人們帶去幸福。

「那不嚇死人嗎!」在左邊扶著科比埃拉的揚氣喘吁吁地說。

「要是英國人和法國人不來的話,天曉得會是什麼個結局!」在右邊扶著看房人的維克托擔憂地說。

「他們會來的!里茨一斯密格萊①昨天還在電台上這麼說。我們得到了保證②:如果打起來,整個法國就會像一個人似的挺身而出!」揚好不容易才保持住自己的信心直到講完這句話,因為他見到了自己被劃破的手背上淌出來的鮮血,這雖然沒有使他懷疑法波保證條約的可靠性,但卻使他擔憂,在整個法國像一個人似的挺身而出,信守許諾下的保證並跨過西壁③之前,自己或許會由於流血過多而一命嗚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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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愛德華·里茨—斯密格萊(1884~1941),波蘭元帥,繼畢爾蘇德斯基之後任波蘭軍隊總監,1939年9月德軍入侵波蘭後逃亡。

②指1939年5月19日簽訂的法波軍事協定,規定「一旦德國以主力進攻波蘭,法國將從法國總動員開始後第十五天起,以其主力部隊對德國發動攻勢」。實際上,法國根本沒有發動攻勢,西線只是「靜坐戰」,至於英國,到了10月11日,波蘭戰事結束三個星期以後,才派了四個師到法國去。

③指德國的西部防線。

「他們肯定已經踏上征途了。英國艦隊已經在橫渡波羅的海了!」維克托·韋盧恩喜歡把話說得有力量,有效果。他在樓梯上站住了,右手因扶著受傷的看房人而不得動彈,左手卻在空中揮動,像在舞台上似的,讓五個手指齊聲喊道:「來吧,你們驕傲的不列顛人!」

他們兩人,一邊一再權衡著波蘭、英國和法國的關係,一邊慢慢地把科比埃拉扶到臨時醫院去。這時,奧斯卡卻想起了格蕾欣·舍夫勒那本書里的有關段落。凱澤的《但澤城歷史》中說:「在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德法戰爭期間,四艘法國戰艦於一八七○年八月二十一日下午駛入但澤灣,在碇泊場游七,船上的大炮已經對準了港口和城市,到了夜間,德國船長魏克曼指揮的螺旋槳推進的克維爾特輕巡航艦『寧芙』號迫使停泊在海灣的法國艦隊撤離。」

在我們快到二樓信件存放室之前,我幾經考慮便得出了如下看法(日後得到了證實):在波蘭郵局和整個波蘭遭到攻擊的時候,英國本上艦隊隱蔽在北蘇格蘭某處港灣內;龐大的法國陸軍還在吃午飯,他們派出幾支小部隊到馬奇諾防線①附近搞點偵察活動,就算履行了法波保證條約。在信件存放室兼臨時醫院門口,我們被米尚博士截住了。他還戴著鋼盔,騎士小手帕插在胸袋裡露出一個三角。他身邊是一個叫康拉德的從華沙來的特派員。揚·布朗斯基的恐懼心理立即開始作祟。他裝成身負重傷的樣子。維克托·韋盧恩沒有受傷,又戴著眼鏡,因此是一名可以派用場的射手,並被派到樓下營業廳去。我們則受命留在這間沒有窗戶的房間里,點亮應急用的蠟燭,因為但澤市電力廠已不願再給波蘭郵局供電。米尚博士並不真正相信揚受了重傷,可是又知道他沒有打仗的本領,保衛郵局不一定非靠他不可,便命令他當護士,照顧傷員和我,一邊匆匆地、絕望地(我覺得是這樣)撫摩了一下我的頭,要揚小心照看,切莫讓這個可憐的孩子陷到戰火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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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馬奇諾防線,法國於1929年至1932年在東北邊境修築的防禦工事體系,以當時的國防部長命名。

野戰榴彈炮射中了營業廳大門上方。我們全都搖晃了起來。戴鋼盔的米尚、華沙來的特派員康拉德以及送匯票的韋盧恩飛奔下樓,到他們的戰鬥崗位上去了。揚和我走進那間密封的、可以減弱槍炮聲的屋子,見到裡面已經躺著七八個傷員。外面榴彈炮正在大耍威風,震得屋裡的燭火閃爍不定。儘管有那些呻吟的傷員,或者說,正是由於傷員在呻吟,因此屋內一片寂靜。揚急急忙忙、笨手笨腳地從床單上撕下布條,包紮好科比埃拉的大腿,接著要給自己護理。但是,我表舅的面頰和手背上已經不流血了。劃破的傷口已經硬結,不過有點痛,這助長了揚的懼怕心理,但在這間低矮而不通風的屋裡又無處發泄。他到處亂摸自己的口袋,摸到了一副紙牌,一張不缺。施卡特!我們玩施卡特,一直玩到保衛戰徹底失敗。

三十二張牌,洗牌,簽牌,分牌,出牌。所有盛信件的籃子都已被傷員佔了,我們只好讓科比埃拉背靠一隻籃子坐下。由於他常常要倒下身子,我們最後用另一個傷員的背帶把他綁住,讓他保持一種固定的姿勢,還不准他把手裡的牌掉下來,因為我們需要科比埃拉。施卡特必須三個人玩,三缺一我們不就打不成了嗎?躺在籃子里的那些人,已經很難分清紅色與黑色,他們也不想再玩施卡特。本來連科比埃拉也不想再玩施卡特了。他要躺下去。看房人想要讓一切聽其自然。他懶得動手,閉上沒有睫毛的眼睛,只想看郵局大樓最後被拆毀①。但是我們不贊成他這種宿命論的態度,便把他緊緊捆住,硬要他當第三家。奧斯卡當第二家——這個小矮個兒也會打施卡特?!但是,沒有一個人對此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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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軍佔領但澤後,拆毀了波蘭郵局的大樓。

當我第一次用我的聲音講成年人的語言並說「十八點!」時,揚從牌上抬起眼睛,向我投來短暫的、莫名其妙的藍色目光,隨後點頭表示「要」。我接著叫:「二十點呢?」揚毫不猶豫地說:「還要。」我又說:「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點?」揚惋惜地說:「不要。」科比埃拉呢?儘管被背帶捆著,他仍要倒下身子。但是我們又把他拉起來,等到我們的牌室外面較遠處一顆炮彈擊中時發出的雜訊過去後,揚在接著開始的沉寂中悄悄說:「二十四點,科比埃拉!你沒聽見這孩子在叫牌嗎?」

我不知道看房人是從哪兒、從哪處深淵裡突然冒出來的。看來他是用螺旋式絞車把他的眼皮吊了起來。最後,他的濕乎乎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瞧著那十張牌,那是揚方才周到地塞在他手裡的,並且沒有搞任何偷看之類的鬼把戲。

「不要。」科比埃拉說。其實,這是我們根據他的嘴唇的蠕動判斷出來的,因為他的嘴唇已經幹得說不出話來了。

我打一盤梅花主牌。揚叫了「加倍」。要出牌了,揚沖著科比埃拉大聲招喚,輕輕地捅了一下他的肋骨,讓他抖擻精神,跟著出牌。我先把他們手上的王牌吊出來,犧牲了梅花K,讓揚用黑桃J吃掉①。揚出方塊十,被我用王牌吃掉,因為我方塊缺門。我出牌,用紅心J吊出揚的十,科比埃拉墊掉方塊九。我甩出一手紅心順子,十拿九穩地贏了。我計算:總共四十八點,合十二芬尼!下一盤,我冒險打缺兩張王牌的無主時,這才比較緊張。科比埃拉手裡捏著兩張J,但他只叫到三十三點就不要了。他用梅花J吃掉了我的方塊J。這個看房人吃了對手的牌,勁頭也就上來了。他出方塊A,我出了一張同樣花色的牌,揚出了一張十給添分,科比埃拉得手。他又出K,我本該吃掉它的,但沒有吃,卻墊了一張梅花八,揚吃掉,他打出一張黑桃十,我出了一張比它大的牌,該死!科比埃拉打出了黑桃J,吃了,我忘了這張牌,也可能以為在揚手上,實際卻在科比埃拉手裡。他自然又出黑桃,我墊牌,揚又添分。隨後他們出紅心時我才得手,但已經無補於事了。我數來數去只有五十二點。輸了一百二十點,合三十芬尼。揚借我兩個盾的零錢。我正在數錢時,科比埃拉雖說贏了牌,卻又倒下了,不要人給他錢了,甚至在那一剎那間,第一次擊中樓梯間的反坦克炮彈的爆炸聲他也聽之任之了,儘管這是他的樓梯間,是他多年以來不知疲倦地清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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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施卡特牌中,J是王牌,大小順序為梅花、黑桃、紅心、方塊。若打有主,則某一花色的牌也是王牌,大小順序為A、十、K、Q、九、八、七。

這時,信件存放室的門開始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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