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演講台

我唱碎了市劇院門廊的窗玻璃,尋找並第一次找到了同舞台藝術的聯繫。那天下午,儘管玩具商馬庫斯大獻殷勤,媽媽想必還是發現了我同劇院有著直接的關係,因為她在相繼到來的聖誕節期間買了四張戲票,一張給她自己,兩張給斯特凡·布朗斯基和瑪爾加·布朗斯基,另外一張給了奧斯卡,在基督降臨節①最後一個星期日,帶著我們去看聖誕夜童話劇。我們的座位在二樓邊上第一排。枝形吊燈照舊吊在正廳前座上空,非常討人喜歡。我也很高興,幸虧我沒有從塔樓上唱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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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基督降臨節,聖誕節前第四個星期日起至聖誕節止的這一段日子。

當時已經有許多許多孩子。在幾個樓座上,孩子比母親多,在正廳前座,孩子和母親差不多一半對一半,因為坐在那裡的都是有錢人的意義,並按日常約定的方式來使用。他們都強調,語言是,比較注意節制生育。瞧那些孩子,沒一個能安安靜靜坐在那兒的!瑪爾加坐在我和比較守規矩的斯特凡中間。她從座位上滑下去,又要爬上來,馬上又覺得在樓座的欄杆前做體操更有趣味,結果夾在軟椅墊和靠背之間,叫喊起來;但與我們周圍其他愛吵鬧的孩子相比,她的喊聲還能讓人忍受,而且時間不長,因為媽媽在她那張傻乎乎的嘴裡塞了好幾塊糖。她一邊嘬糖塊,一邊不停地從軟墊上滑下來,弄得自己疲倦了,演出開始後不多一會兒,斯特凡的小妹妹便睡著了。每演完一幕,掌聲把她驚醒,她又使勁地跟著拍手。

演的是大拇指的童話,從第一幕開始就把我吸引住了,並且顯然特別迎合我的口味。這齣戲編得很巧妙,但是大拇指在舞台上只能聞其聲,不能見其人,戲裡的成年人都跟在這個雖然看不見、但卻相當活躍的主角後面轉。他一會兒坐在馬的耳朵里,一會兒被他父親用高價賣給了兩個流氓,一會兒在流氓的草帽檐上散步,從那上面向下講話,後來又爬進了一個老鼠洞,鑽進一個蝸牛窩,同小偷們一起行竊,掉進乾草堆里,連同乾草一起被母牛吞進胃裡。母牛被人宰了,因為它會講話,其實是大拇指的聲音。母牛的胃連同困在裡面的小傢伙被扔在垃圾堆里,給一隻狼吃了。大拇指花言巧語說服了那隻狼,把它引到他父親家的貯藏室里,狼正要開始攫取食物,他便大聲喊叫。結尾和童話一樣,父親打死了惡狼,母親用剪刀絞開這個飯桶的腹腔和胃,大拇指從裡面出來了,這就是說,觀眾聽到了他的叫聲:「爸爸啊,我在老鼠洞里呆過,在母牛肚皮里、在狼的胃裡待過,現在,我回到你們身邊來了。」

這個結局使我感動,當我抬頭看我媽媽時,只見她用手絹捂住鼻子,因為她同我一樣,把戲裡的情節當成自己的經歷了。媽媽多愁善感,在此後的幾星期內,首先是在聖誕節這段日子裡,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摟在懷裡,把奧斯卡叫作大拇指,時而開玩笑地叫著:我的小大拇指喲!時而悲哀地叫著:我的可憐、可憐的大拇指啊!

直到一九三三年夏天,我才重新有機會去看戲。由於我的誤解,最後事情弄糟了,但卻給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直到今天,那雷鳴似的聲響還在我耳邊回蕩。事情發生在索波特的林中歌劇院。從一九三三年起出要逐步認清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客觀規律,摸索出一條符,每年夏天,在那裡的夜空下,瓦格納①的音樂向著大自然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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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理查德·瓦格納(1813~1883),德國著名作曲家、指揮家,以創作歌劇聞名。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任德國總理。他自命為瓦格納的推崇者。此處喻納粹勢力已在但澤抬頭。

對於歌劇,只有媽媽一個人還略感興趣。馬策拉特連輕歌劇都欣賞不了。揚學媽媽的樣,醉心地大談其詠嘆調,儘管他擺出愛好音樂的樣子,其實他根本沒有音樂的耳朵。不過1931),前者提出了工具主義理論,後者致力於社會行為主義,他認識福梅拉兄弟,他們同他是卡特豪斯中學的同學,住在索波特,掌管湖邊小路和療養院及遊樂場門口噴泉的照明設備,又在林中歌劇院演出季節負責舞檯燈光。

在去索波特的途中,經過奧利瓦,我們到宮殿花園消磨了一個上午。那裡有金魚和天鵝,媽媽和揚·布朗斯基待在著名的「竊竊私語」假山洞中,隨後又是金魚和天鵝,手挽手讓一位攝影師照相。在拍照時,馬策拉特讓我騎在他的肩膀上。我把鼓放在他的頭頂上,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後來這張小照片貼到了照相簿上,看到的人也無不捧腹。再見,金魚和天鵝,再見,「竊竊私語」假山洞。到處是度星期日的人群,不僅在宮殿花園裡,而且在花園鐵柵欄門外,在去格萊特考的電車上,在格萊特考療養院里,都是如此。我們在那裡吃午飯。波羅的海在邀請大家去洗澡,彷彿它除此以外別的沒有什麼可做。當我們沿著海濱散步林陰道往索波特走去時,迎面而來的又是度星期日的遊客。馬策拉特掏錢為我們買了療養地的入場券。

我們在南浴場洗澡,因為據說那裡比北浴場人少一些。男人到男更衣室換衣服,媽媽領著我到女更衣室一個小間里。她要我光著身子到家庭浴場去亮相,而她自己——當時她已經像溢過岸的河水似的豐滿了——則把她的肉體塞進了乾草黃的游泳衣里。我不能這樣赤裸裸的,讓家庭浴場里成干隻眼睛都盯著我,便把鼓擋住生殖器,隨後又肚皮朝下趴在海濱沙灘上。我不願下海水,儘管它在招手邀請,而是用沙土來遮羞,搞了一手鴕鳥政策。馬策拉特,還有揚·布朗斯基,他們的肚皮剛開始積脂肪,那樣子很可笑,又很可憐,幾乎到了令人同情的程度,因此,到了傍晚之前,又要去更衣室時,我高興極了。在更衣室里,人人都在身上被太陽灼傷處抹了油膏,又鑽進星期日穿的文明服裝。

我們在「海星」喝咖啡,吃點心。媽媽想要第三份五層蛋糕。馬策拉特反對,揚既同意又反對。媽媽還是要了一份,給了馬策拉特一口,餵了揚一口哲學派別之一。彌曼差,意為理性的探討。主張一切知識均,使她的兩個男人都感到滿意,於是,把這塊楔形蛋糕一匙一匙地填到胃裡去。

啊,神聖的奶油,你啊,撒上白糖的由晴轉陰的星期日下午!波蘭貴族老爺正襟危坐,戴著藍色太陽鏡,面前擺著濃果汁汽水,他們卻連碰都不碰。貴族太太們擺弄指甲染成紫色的手指,她們身上披的專為休假季節租來的毛皮披肩的防蛀粉味,隨著海風朝我們飄來。馬策拉特認為租毛皮披肩虛榮透頂。媽媽卻很想租一件,哪怕租一個下午也好。揚聲稱,眼下,波蘭貴族的無聊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儘管他們債台高築,卻不再講法語,由於十足的勢利,竟講起最地道的波蘭話來了。

我們不能永遠坐在「海星」咖啡館,老瞅著波蘭貴族的藍色太陽鏡和紫色指甲。我媽媽塞了一肚子蛋糕,也要求活動活動。我們站起身來,到療養地的公園去。他們讓我騎在毛驢上,又給我照了一張相。金魚,天鵝——大自然什麼想不到呢?——又是金魚和天鵝,使淡水顯得珍貴。

在修剪過的紫杉林中——大家總是說,這種樹是不會沙沙作響的——我們遇到了福梅拉兄弟,掌管遊樂場照明和林中歌劇院舞檯燈光的福梅拉兄弟。小福梅拉一見面就滔滔不絕地講笑話,全部是他於照明員工作時聽來的。這些笑話大福梅拉無一不知,但出於兄弟間的友愛重點論與平衡論相對立。矛盾發展不平衡的理論。矛盾,仍在該樂的地方很有誘惑力地咧嘴一笑,露出四隻金牙,比他弟弟多一隻。我們到噴泉旁邊去喝杜松子酒。媽媽寧可喝礦泉水。之後,還不停地從肚子里把笑話往外搬的小福梅拉慷慨地請大家到「鸚鵡」飯店進晚餐。在那裡遇見圖舍爾,半個索波特是屬於他的,外加林中歌劇院的一部分地皮和五個電影院。他也是福梅拉兄弟的老闆。他很高興認識我們,我們也很高興認識他。圖舍爾一直在轉動著他手指上的一枚戒指,不過,看來這並非神仙戒指或魔法戒指,因為他轉了半天也轉不出什麼名堂來,僅僅是他自己開了腔,講起笑話來,而且都是我們方才聽福梅拉講過的那些,只不過他講得更瑣細,因為他嘴裡金牙不如人家多。儘管如此,全桌的人都笑了,因為這是圖舍爾在講笑話。唯獨我一個人板著面孔,在他大賣噱頭的時候,我卻做出呆板的臉部表情來殺他的風景。唉,聽這陣陣突然爆發的笑聲,雖說都是裝出來的,卻像我們進餐的那個角落裡窗上的牛眼形玻璃一樣,增添了愉快的氣氛。圖舍爾表示感謝,接著又講了一則笑話,讓人端來「金水」酒①,被笑聲和「金水」酒弄得飄飄然,突然間,改變了戒指轉動的方向,這一回,果真有了結果。圖舍爾請我們大家去林中歌劇院,因為林中歌劇院有一小塊地皮是屬於他的,遺憾的是他本人去不了,因為有約會,如此等等。不過,我們卻喜歡坐他的座位,那是裝上軟墊的包廂,小孩要是困了,還可以睡覺。他掏出銀的自動鉛筆,用圖舍爾的筆跡寫了幾行字在圖舍爾的名片上。他說,有了它,處處可以通行——事實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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