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拉斯普庭與字母

方才,我給我的朋友克勒普和護理員布魯諾——他只是用一半的注意力聽著——講奧斯卡第一次同課程表打交道的故事。我談到:攝影師給身背書包、手執紙袋的六歲孩子拍攝明信片大小的照片,而歷來當做背景用的黑板上寫的是:我入學第一天。

不言而喻,這個句子只有母親們讀得懂,她們站在攝影師背後,比自己的孩子更加激動。站在寫著這個短句子的黑板前面的孩子,要到一年以後,或者在翌年復活節過後一年級新生入學那天,或者從留給他們自己的照片上,才能認出這些字的意思,才明白原來那些像畫片一樣美的照相,是他們入學第一天拍攝的。

這句銘文標誌著生活里新階段的開始,它是用粉筆寫在黑板上的,那種聚特林字體①,帶棱帶角、惡狠狠地爬行著,凡是圓筆道都寫錯了,鼓鼓囊囊的。事實上,聚特林字體正是用來寫引人注目、簡明扼要的話,如日常標語之類。還有一些文件證書,我雖然不曾見過,但是據我猜想,也是用聚特林字體寫的。我想到的有牛痘卡、體育證書和手書的死刑判決書。聚特林字體我不會念,卻能憑直觀去猜想。黑板上那句話開頭的字母M,我當時就覺得它像一個雙套結,散發著麻繩味兒,不懷好意地提醒我注意絞刑架。我倒是願意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念,而不這樣去胡亂猜測。請不要以為我已經學會了字母,所以一見施波倫豪威爾小姐就以高屋建瓴之勢大造其反,擊鼓抗議,唱碎玻璃。不,不是的,我深知自己只憑直觀去猜測聚特林字體是遠遠不夠的,我缺乏學校里最基礎的知識。遺憾的是,奧斯卡不喜歡施波倫豪威爾小姐灌輸知識的那套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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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聚特林字體,由路德維希·聚特林(1865~1917)設計的一種圓體字,後成為標準德文字體,1915年至1945年,德國小學教這種字體。

因此,當我離開佩斯塔洛齊學校時,我並沒有打定主意要讓我的入學第一天變成我在校的末日。學校上不成了,我們回家去吧!我絲毫不存這類念頭。在攝影師把我永遠照進底版里去的當口,我就在想:你站在黑板前面,站在這一句或許有意義、可能預兆不祥的句子下面。你可以根據字形筆體來猜測,喚起許多聯想,譬如單人囚禁、監護、看守長以及用一根繩子絞死所有的人等等,但是,你畢竟解釋不出這個句子的意思。由於你對著半被浮雲遮蔽的天空大喊大叫的愚昧無知,你就再也不可能踏進這所用課程表安排時間的學校了。奧斯卡呀!你上哪裡,上哪裡去學大寫和小寫字母呢?

對於我來說,有小寫字母也就夠了。但是,那些自稱為成年人的大人的生存雖說不能一眼望盡,但也不能想像為無邊無涯,這個事實使我推斷出,有小寫字母,也就有大寫字母。他們不倦地用大字本和小字本的《教義問答手冊》,用大字和小字的一乘一來證明大寫字母和小寫字母存在的理由,甚至國賓來訪,也要根據佩戴勳章的外交使節和達官貴人到場的人數來選定大小車站。

在以後的幾個月內,馬策拉特和媽媽都不再為我受教育的問題操心。他們已經試過一次,我媽媽費了不少周折,最後丟臉出醜,不再想嘗第二次滋味。他們也學表舅揚的樣子,每當低頭瞧我時,就連聲嘆氣,搬出我三歲生日那樁舊事來:「沒關活板門!是你沒關上的,沒錯!是你在廚房裡,在這之前,你下了一次地窖,沒錯!是你去拿什錦水果罐頭準備飯後小吃的,沒錯!是你讓地窖的活板門開著的,沒錯!」

媽媽對馬策拉特的指責說對也對,說不對也不對;關於這一點,上文已有交待。但是,他承擔了責任,有時還要哭幾聲,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心腸也會軟下來的。接著,媽媽和揚·布朗斯基就安慰他,說我,奧斯卡,是他們必須背負的十字架①,是不能改變的命運,是不明原因但是必須經受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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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為忍受磨難。

因此,我不指望這幾個受著嚴重考驗、命里註定要背負十字架的人能給我什麼幫助。我的表舅媽黑德維希·布朗斯基雖然經常來,帶著我以及她兩歲的女兒瑪爾加一同到斯特芬公園去玩沙箱,可她也當不了我的教師。她脾氣很好,但是笨頭笨腦。霍拉茨博士的護士英格,頭腦不笨,脾氣可不好,我也不能指望她,因為她聰明,她可不是一般的值班護士,而是沒人能頂替的助手,所以,她不可能為我騰出時間來。

五層樓公寓的樓梯有一百多級,白天,我要上下幾次,敲著鼓,一級一級地詢問有什麼辦法可想,聞一聞,十九家房客中午吃什麼。不過,誰家的門我都不去敲,因為無論是老海蘭德、鐘錶匠勞布沙德、肥胖的卡特太太,還是特魯欽斯基大娘——儘管我很喜歡她——都不可能成為我未來的教師。

屋頂室住著音樂師和小號手邁恩。邁恩先生養著四隻貓,並且老是酗酒。他在「青格勒屋頂花園」伴舞,聖誕夜他同另外五名醉鬼在積雪的街道上四處溜達,高唱眾贊曲同嚴寒搏鬥。有一次,我在屋頂室碰上他。他穿著黑褲子,白襯衣,仰面躺著,沒穿鞋的腳在撥弄一隻喝空了的杜松子酒瓶,吹著小號,美妙至極。他沒有放下他的銅管樂器,只是轉動眼珠,向站在他身邊的我溜了一限。他承認我是可以給他擊鼓伴奏的人。他的樂器對於他不如我的鐵皮鼓對於我這麼珍貴。我們的二重奏把他的四隻貓都趕到屋頂上去了,並且使瓦片也輕微地震動起來。

我們奏完音樂,放下樂器,我就從套頭毛線衫下面掏出一張過期的《最新消息報》來,打開後,蹲在小號手邁恩身邊,把這份讀物遞到他面前,請他教我認大寫和小寫字母。

但是,邁恩先生一放下小號便昏昏睡去。只有三件東西是他的精神寄託:杜松子酒、小號和睡眠。雖然我們經常——確切地說,在他進黨衛軍騎兵樂隊當樂師並從此戒了幾年酒之前——事先不用練習就在屋頂室給煙囪、瓦片、鴿子和貓演二重奏,但是他始終成不了我的教師。

我也試著找過蔬菜商格雷夫,曾多次走訪斜對面的地窖菜鋪,因為他不愛聽鼓聲,我也就沒背著我的鼓。看來進行基礎學習的條件是有的:在兩間一套的住房裡,在店鋪里,在櫃檯上下,甚至在比較乾燥的土豆窖里,到處都是書,冒險故事書,歌本,《天使似的漫遊者》①,瓦爾特·弗萊克斯②的著作,維歇特③的《簡樸的生活》,《達夫尼斯和赫洛亞》④,關於藝術家的專論,一摞摞的體育雜誌,還有圖片集,上面滿是半裸的男孩,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大多數是在沙丘之間追球,顯示出抹油的、發亮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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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天使似的漫遊者》,安格魯斯·西勒西烏斯(約翰內斯·舍夫勃,1624~1677)的警句集。

②瓦爾特·弗萊克斯(1887~1917),德國作家。他的自傳體小說《兩個世界間的浪遊人》(1917)是一部美化戰爭的作品。

③恩斯特·維歇特(1831~1902),德國作家。

④《達夫尼斯和赫洛亞》,古羅馬作家朗戈斯(公元前三世紀)的作品。

當時,格雷夫在生意上已經遇到不少麻煩。計量局的檢查員查出他的磅秤和桔碼有點問題。人家都在議論他搞欺騙活動。格雷夫不得不付了一筆罰金,買了新的砝碼。他心事重重,煩惱不堪,唯有他的書本以及同童子軍一起開晚會或者周末遠足才能使他得到一點樂趣。

我走進店鋪,他沒有注意到,仍繼續埋頭寫價格牌。我利用他寫價格牌這個有利的機會,拿起三四張空白卡片和一支紅鉛筆,擺出熱心好學的樣子,想用他寫好的價格牌當字帖,學寫聚特林字體,並以此來引起格雷夫的注意。

在他眼裡,奧斯卡的個子顯然太小了,眼睛不夠大,也沒有那種然白的臉色。於是,我放下紅鉛筆,挑出一本舊書,裡面都是能引格雷夫注目的男孩裸體照片。我敢斷定,這些彎曲著或者伸展著肢體的男孩,對格雷夫來說,不是可有可無的。因此,我斜捧著書,使他也能看到這些照片,再次引他注意我。由於這個蔬菜商在沒有顧客登門來買紅菜頭時總是全神貫注地塗寫他的價格牌,所以我得敲敲書的硬封面,或者飛快地翻頁,弄出一些聲響來,使他抬起埋在價格牌堆里的腦袋,關心一下我這個文盲。

簡而言之,格雷夫不理解我的意思。如果有童子軍在他店裡——下午總有兩三個小隊長在他身邊——他壓根兒也不會注意到奧斯卡。若是他獨自一人在那裡,他就會神經質地跳起來,由於被打擾而惱怒,板起面孔下令道:「把書放下,奧斯卡!你又看不懂。你太笨,人又太小。你會把書弄壞的。這本書值六個盾還不止呢!你要玩的話,這兒有的是土豆和捲心菜!」

他說著從我手裡把書拿走,翻了一通,臉上毫無表情,讓我獨個兒站在皺葉甘藍、抱子甘藍、紅甘藍和捲心菜中間,真是煢煢孑立,因為奧斯卡沒有把鼓帶在身邊。

雖然還有格雷夫太太在,而我在遭到蔬菜商拒斥之後,也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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