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飛蛾與燈泡

一個男人,離棄一切,漂洋過海,到了美國,發財致富。關於我的外祖父,我想,談這些也就夠了。至於他現在用的是波蘭名字戈爾雅切克,還是卡舒貝名字科爾雅切克,或是美國名字喬·科爾奇克,那就不管它了。

敲著一面簡易的、隨便在哪個玩具店和商店都可以買到的鐵皮鼓,詢問那條被一張接一張、一直排到天邊的木筏布滿了的河流,真是困難重重。然而,我還是敲著鼓,問遍了木材港,問遍了在河灣里顛簸、被蘆葦纏住的浮木,比較省力地詢問了席哈烏船塢、克拉維特爾船塢、許多大半隻修不造的小船塢的船台、車輛廠的廢鐵堆存場、人造黃油廠散發腐臭味的椰子果堆棧以及在這類地方凡我所知的任何陰暗角落。他準是死了,並沒有回答我。他對皇帝的輪船的下水典禮,對船隻從下水起往往歷時數十年的興衰過程全然不感興趣。我這裡指的是「哥倫布」號的興衰史,它一度被稱為船隊的驕傲,當然是航行美國的,但後來沉沒了,或者是自行鑿沉的①,也許又被打撈起來,翻修一新,再度命名,也許被拆成了廢鐵一堆。它,「哥倫布」號,可能僅僅是潛入了水中,仿效我的外祖父,時至今日,這艘四萬噸的巨輪,連同它的餐廳、大理石體育館、游泳池和按摩室,猶在菲律賓海域或埃姆登港海底六千米深處東遊西逛;這些情況,可以在《韋爾》②或《船舶年鑒》中讀到——依我看,第一艘或第二艘「哥倫布」號是自己鑿沉的,因為船長不願忍受某種與戰爭有關的恥辱而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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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哥倫布」號於1939年12月19日在航行途中獲悉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而自沉。

②《韋爾》,指布魯諾·韋爾主編的《德意志戰艦手冊》,自1900年編至1940年。

我把木筏的故事念了一段給布魯諾聽,然後提出了我的疑問,請他作客觀的答覆。

「死得絕妙!」布魯諾如醉如痴地說,並立即動手用線繩把我那淹死的外祖父的形象編織出來。我不由得對他的答覆感到滿意,並放棄了去美國撈一份遺產的輕率念頭。

我的朋友克勒普和維特拉來探望我。克勒普帶來了一張兩面都是金·奧利弗演唱的爵士樂唱片,維特拉忸忸怩怩地遞給我一個拴在桃紅色緞帶上的巧克力雞心。他們做出各種醜態,拙劣地模仿我的習作中的場面。為了使他們高興,我就像每逢探望日那樣,露出一副心情愉快的面孔,甚至對於沉悶透頂的笑話也報以微笑。就這樣待了一會兒,在克勒普開始他那套老生常談,講什麼爵士樂與馬克思主義的關係之前,我搶先講述了我的故事。事情發生在一九一三年,一個男人在別人開槍射擊之前鑽到一張再生不竭的木筏底下,不再浮上來,甚至連他的屍體也沒有找到。

我隨隨便便地、裝出厭煩的樣子問他們。克勒普一聽,沮喪地轉動他那肥胖的脖子上的腦袋,解開鈕扣,復又扣上,一邊做起游泳動作,彷彿他自己正待在木筏底下。末了,他搖搖頭對我的問題不予回答,推說現在剛過中午,時間尚早,來不及考慮。

維特拉直挺挺地坐著,翹起大腿,小心翼翼地不弄皺褲子的折縫。他像身上那條細條紋褲一樣,露出那種唯獨他和天堂里的天使才有的古怪的傲慢神情說:「我待在木筏上面。木筏上面真愜意。蚊子叮我真討厭。——我待在木筏底下。木筏底下真愜意。沒有蚊子叮我真舒服。我想,如果不打算待在木筏上面讓蚊子咬的話,生活在木筏底下也滿不錯。」

維特拉停頓片刻——這是他屢經試驗證明頗有效果的一招,同時打量著我,像往常要扮出一副貓頭鷹的相貌時那樣,揚起天生就很高的眉毛,像演戲似的用尖厲刺耳的聲調說:「我設想,這個淹死的人,這個木筏底下的人,如果不是你的外祖父,也是你的舅公。他之所以死去,是由於他覺得身為你的舅公,對你負有義務;如果他是你的外祖父,他就更加覺得對你負有義務;因為再沒有別的事情比一個活著的外祖父更使你感到他是個累贅了。所以,你不僅是你舅公的謀害者,而且是你外祖父的謀害者!可是,就像所有真正的外祖父所愛乾的那樣,你的外祖父也要多少懲罰你一下,不讓你這個外孫心滿意足,不讓你高傲地指著一具淹死者腫脹的屍體說出這樣的話來:看哪,我淹死的外祖父。他是一位英雄!在他們追捕之下,他寧肯跳水,也不肯落進他們的掌心。——你的外祖父把屍體隱藏起來,不留給人世和他的外孫。這樣一來,後世的人和他的外孫就得天長日久地替他擔憂,為他傷腦筋。」接著,他從憐憫這一方突然轉向同情另一方,他微微向前俯身,裝出一副狡猾的面孔,耍弄調解花招說:「美國!振作起來,奧斯卡!你有人生的目的和做人的使命。人家會宣判你無罪,把你開釋的。如果你不到美國去,那你上哪兒去呢?你可以在美國重新尋獲自己失去的一切,甚而至於重新找到自己下落不明的外祖父!」

儘管維特拉的回答帶有嘲諷挖苦的意味,而且刺傷人的心,留下持久的傷痕,然而比起我的朋友克勒普和護理員布魯諾來,他的回答要肯定得多。克勒普愁眉苦臉,拒不回答那個男人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布魯諾則說我的外祖父死得絕妙,僅僅因為他剛死,陛下的輪船「哥倫布」號就下水破浪前進了。願上帝保佑維特拉所講的美國,它是保存外祖父們的地方,又是我能夠賴以復元的假想目標與理想,如果我厭倦了歐洲,想要放下我的鼓和筆的話。「寫下去吧,奧斯卡!為你的外祖父而繼續寫吧!為這個在美國布法羅做木材生意的科爾雅切克,他如今富貴榮華,但已厭倦人生,正在自己的摩天大樓里玩火柴!」

克勒普和維特拉終於告辭而去,布魯諾便進來通風,用強烈的氣流把朋友們擾亂性的氣味統統排出室外。之後,我又拿起我的鼓,但不再擊鼓召來遮掩死屍的木筏的圓木,而是敲擊出那種急速的、不穩定的節奏。自一九一四年八月起①,人人都得按這種節奏運動。因此,關於被我外祖父遺棄在歐洲痛哭哀悼的那一家人,關於他們到我出世為止的生活道路,我只能作簡單扼要的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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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

當科爾雅切克消失在木筏底下的時候,我的外祖母和她的女兒阿格內斯、文岑特·布朗斯基以及他的十七歲的兒子揚,都站在鋸木廠碼頭上筏夫們的家屬中間,哀痛欲絕。稍靠邊上一點,站著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他是約瑟夫的哥哥,是被人傳到城裡來訊問的。那個格雷戈爾始終只用同樣的話來回答警察局:「我簡直不認得我的弟弟。我只曉得他名叫約瑟夫。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才十歲,或者十二歲。他給我擦皮鞋,如果母親和我要喝啤酒的話,就派他去買啤酒。」

從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的答覆中可以看出,我的外曾祖母是喝啤酒的,但這對警察局卻毫無幫助。科爾雅切克家還有這麼一個長子,對我的外祖母安娜反倒幫了大忙。格雷戈爾先在什切青、柏林,後在施奈德米爾混了一些年頭,末了定居但澤,在卡寧欣棱堡附近一家火藥廠找到了工作。一年以後,在諸如同假符蘭卡結婚等等麻煩事統統了結或者擱置不論之後,他娶了我的外祖母,而她則決意跟定科爾雅切克家的人了。如果格雷戈爾不姓科爾雅切克,她可能不會同他結婚,至少不會這麼快就成親。

格雷戈爾由於在火藥廠工作,所以無論在和平時期還是在接踵而來的戰爭時期,他都不用去當兵。他們三人仍舊住在那套曾是那個縱火犯避難所的一間半的房子里。可是,事情很明顯,這個科爾雅切克不必再同前一個那樣老老實實過日子。因此婚後才一年,我的外祖母不得不在特羅伊爾一所公寓租下一爿剛出空的地窖小鋪,賣大頭針等雜貨,也賣蔬菜,賺錢貼補家用,因為格雷戈爾雖說在火藥廠掙錢不少,卻都花在喝酒上,帶回家的錢不夠日常必需的開支。我的外祖父約瑟夫只是偶爾喝上一杯燒酒,格雷戈爾可不一樣,他是個酒鬼,也許是受我的曾外祖母遺傳。格雷戈爾並非借酒澆愁。他天性憂鬱,很少露出高興的樣子,不過,即使在高興的時候,他也不是由於開懷而狂飲。他之所以喝酒,只因為他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要窮根究底的人,所以,他對於杯中物,當然也要到瓶底朝天方才罷休。在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的一生當中,從來沒有人看到他喝剩過半杯杜松子酒。

我媽媽當時十五歲,是個豐滿的姑娘,非常能幹,除去幹家務,還在店裡幫忙。她把食品印花貼在分類賬本上,星期六給人送貨,寫催賬信,雖不老練,卻富於想像力,提醒賒賬的顧客前來還錢。遺憾的是,這些信我連一封也沒有保存下來。在這裡,倘若能夠從一個半孤兒(因為格雷戈爾·科爾雅切克根本沒有盡到做繼父的責任)的信里,摘引幾句半是稚氣、半帶少女特徵的嘆苦經的話,那該有多妙呀。我外祖母和她女兒的現款盒是用兩個馬口鐵盤子合成的,裡面通常是銅子多而銀角子少。她們兩人總是煞費苦心才能把這個現款盒藏起來,不讓那個始終口渴的火藥廠工人憂鬱的目光發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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