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肥大的裙子

供詞:本人系療養與護理院的居住者①。我的護理員在觀察我,他幾乎每時每刻都監視著我;因為門上有個窺視孔,我的護理員的眼睛是那種棕色的,它不可能看透藍眼睛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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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書主人公,自述者奧斯卡·馬策拉特,因被指控為一件人命案的嫌疑犯而被「強制送入」療養與護理院(瘋人院的委婉稱謂)進行觀察。本書的腳註皆為譯註。

因此,我的護理員根本不可能是我的敵人。我已經喜歡上他了。這位門後窺視者一跨進我的房間,我就向他講述我一生中的事件。這樣一來,儘管有窺視孔的阻隔,他仍然可以了解我。看來邏輯實用主義者奎因為主要代表。參見「邏輯實用主義」。,這個好人欣賞我所講述的故事,因為每當我給他講了點編造的故事時,他就給我看他最新編結的形象,以表示感激。他是不是一個藝術家,可以暫且不去討論。可是,如果用他的創作辦一個展覽的話,新聞界定會給予好評,也會吸引來一些買主。他用普通的包紮用的線繩編結,線繩是在探望時間過後在他所護理的病人房間里收集來的,經過整理,編結出多層次的軟骨鬼怪,隨後把它們浸在石膏里,使之僵化,再插上針,固定在木頭底座上。

他經常轉念頭,想創造出五顏六色的作品來。我勸阻他,指著我的白漆金屬床,請他想像一下,這張最完善的床如果塗成五顏六色,那會變成什麼樣子呀。他一聽這話,驚恐地把護理員的雙手伸到腦袋上方猛地擊掌,力圖在他那張過於呆板的臉上同時露出各種恐懼的表情來,並且放棄了他的塗彩色計畫。

因此,我那張白漆金屬架病床乃是一種準則。對於我來說,它甚至還不止如此:我的床是我最終達到的目的地。它是我的安慰,還可能成為我的信仰,如果療養院管理處允許我作一些改變,讓人把床欄杆升高,使任何人都不得過於接近我的話。

每周一次的探望日,打斷了我在白漆金屬床欄杆之間編織起來的寂靜。到了那一天,他們全都來了,那些要救我的人。他們以愛我來自娛,想通過我來珍視、尊重和認識他們自己。他們是多麼盲目相對、抽象和具體、個別和一般等重要哲學範疇及其關係。提,多麼神經質,又多麼沒有教養。他們用手指甲刮我的白漆床欄杆,用圓珠筆和鉛筆在白漆上亂塗不正派的長線條小人。我的律師每次「哈啰」一聲闖進病房來後,隨即把他的尼龍帽掛在我左腳跟的床柱子上。在他來訪的時間裡——當律師的話又特別多——他就用這種強暴行為剝奪了我精神上的平衡和歡暢。

來探望我的人們,把禮物放在那幅銀蓮花水彩畫下鋪蠟布的小白桌上,把他們正在實行的或者已經盤算好的搭救計畫告訴我,並且說服我,說服他們不倦地設法搭救的這個人,高度相信他們的博愛精神。在這之後,他們又重新發現了自己的生存的樂趣,便離我而去。他們一走,我的護理員便來開窗換空氣,同時收集捆紮禮物的線繩。換完空氣以後,他經常還能找到時間,坐在我的床邊,解開線繩的結,整理好,讓寂靜擴展開去,直到我把寂靜叫做布魯諾,把布魯諾叫做寂靜。

布魯諾·明斯特貝格(我現在講的是我的護理員的姓名,而不是在做文字遊戲),籍貫紹爾蘭,未婚,無子女。他給我買過五百張打字紙,錢掛在我的賬上。我儲存的紙張還不夠,便又讓布魯諾再到兼賣兒童玩具的小文具店去一趟,替我買沒有橫格的紙,給我提供必要的場地,以便施展我的記憶力。啊,但願我的記憶力準確無誤!這件事我從來不託那些來探望我的人去辦,不論是律師還是克勒普。仁愛之心使朋友們為我擔憂,給我定下種種規定,仁愛之心也肯定禁止他們干這類危險的事情,例如帶給我空白紙張,好讓我用以錄下我頭腦里分泌出來的不連貫的音節。

「喂,布魯諾!」我對他說,「你能替我買五百張清白的紙嗎?」布魯諾抬頭望著天花板,要找出一個譬喻來,他的食指也指著同一個方向教政論家。他認為哲學的對象只能是經驗和根據經驗推論的,然後回答說:「您的意思是白紙,奧斯卡先生。」

我堅持用「清白」這個字眼,還要求布魯諾到了店裡也這麼講。傍晚時,他買了一包紙回來,還想要我覺得他真像個若有所思的布魯諾。他幾次三番抬起頭來,久久地凝視天花板,從那裡汲取了他所需要的全部靈感,稍後才說出這麼幾句話來:「您向我推薦了那個恰當的字眼。我向女售貨員要清白的紙,她給我去取之前,就羞得滿臉通紅了。」

我害怕沒完沒了地談論文具店裡的女售貨員們,後悔自己不該把紙稱之為清白,因此保持沉默,一直等到布魯諾離開病房,這才打開五百張打字紙的紙包。

我把這種柔韌的紙拿在手上,掂量的時間並不太長。我取出十頁,把其餘的保存在床頭櫃里,又在抽屜里的照相簿旁邊找到了鋼多,鋼筆是灌滿了的來,作品是有待讀者去充實意思的流動結構,而不是現實的,墨水也不缺少,那麼,我從何寫起呢。

一則故事,可以從中間講起,正敘或者倒敘,大膽地製造懸念,也可以來來點時髦,完全撇開時間與空間,到末了再宣布,或者讓人宣布,在最後一刻,時間和空間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也可以開宗明義地聲稱,當今之日,寫長篇小說已無可能,然後,譬如說,在自己背後添上一個聲嘶力竭的吶喊者,把他當作最後一個有可能寫出長篇小說的作者。我也聽人講過,若要給人好印象,謙虛的印象,便可以開門見山地說:現在不再有長篇小說里的英雄人物了,因為有個性的人已不復存在,因為個性已經喪失,因為人是孤獨的,人人都同樣孤獨,無權要求個人的孤獨,因此組成了無名的、無英雄的、孤獨的群體。事情可能就是這樣,可能有它正確可信的地方。可是,就我,奧斯卡,和我的護理員布魯諾而言,我敢說,我們兩人都是英雄,完全不同的英雄。他在窺視孔後面,我在窺視孔前面;如果他打開房門,我們兩個,由於既有友誼又很孤獨,因此仍然構不成無名的、無英雄的群體。我將從自己出世以前很遠的時候寫起;因為一個人倘若沒有耐心,在寫下自己存在的日期之前,連祖父母或者外祖父母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想去回憶的話,他就不配寫自傳。所以,我要向不得不在我所居留的療養與護理院外面過著混亂不堪的生活的諸君,向每周來探望我一次的、根本想不到我會儲存紙張的諸位朋友,介紹一下我奧斯卡的外祖母。

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在十月某一天傍晚的時候,穿著她的幾條裙子,坐在一塊土豆地的地邊上。如果在上午,你就能看到我的外祖母如何熟練地把枯萎的土豆秧整整齊齊地歸成堆。到了中午,她便吃塗糖汁的豬油麵包,接著,掘最後一遍地,末了,穿著她的幾條裙子,坐在兩隻差不多裝滿土豆的籃子中間。她的靴底同地面構成一個直角,靴尖差一點碰到一起,靴底前悶燒著一堆土豆秧,它間或像哮喘似的冒出一陣陣火西,送出的濃煙,與幾乎沒有傾斜度的地殼平行,局促不安地飄去。那是一八九九年。她坐在卡舒貝地區①的心臟,離比紹不遠,更靠近拉姆考與菲爾埃克之間的磚窯,面對著迪爾紹與卡特豪斯中間通往布倫陶的公路,背朝著戈爾德克魯格的黑森林。她坐著,用一根燒焦了的榛木棍的一端,把土豆捅到熱灰下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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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舒貝地區,日耳曼化的西斯拉夫人居住的、原西普魯士西北部和波美拉尼亞東北部的地區。直到1945年,大約有十五萬人講卡舒貝語。這種語言是介乎波蘭語和西波美拉尼亞語之間的一種方言。

我在上文特別提到了我的外祖母的裙子,說她穿著幾條裙子坐在那裡,我希望這已經點得夠清楚的了。我甚至把這一章冠以《肥大的裙子》的標題,之所以如此,是由於我深知自己應當如何感激這種衣裳。我的外祖母不僅穿一條裙子,她套穿著四條裙子。你不要以為她穿了一條裙子和三條襯裙;她穿著四條裙子,一條套一條,並且按照一定的順序,每天里外倒換一次。昨天穿在最外面的,今天變成第二層,昨天在第二層的,今天到了第三層。昨天的第三層,今天貼身穿著。昨天貼著皮膚的那一條,今天可以讓別人看到它的式樣,或者說,看到它根本沒有式樣。我的外祖母安娜·布朗斯基的裙子都偏愛土豆色。這種顏色必定同她最相稱。

除去這種顏色以外,我外祖母的裙子的特點是尺寸寬大,過分地浪費衣料。它們圓墩墩的,風來時,似波浪翻滾,風吹到時,倒向一邊,風過時,劈啪作響,風從背後吹來時,四條裙子一齊飄揚在我外祖母的前頭。她坐下來時,四條裙子便聚攏在她的周圍。

除去這四條經常蓬鬆一團、下垂著、起皺褶,或者硬撅撅、空蕩蕩地掛在她床頭的裙子而外,我的外祖母還有第五條裙子。這一條同另外四條土豆色裙子毫無區別。這第五條裙子並非永遠排行老五。同它的弟兄們一樣(因為裙子是陽性名詞),它也得服從輪換的需要,並且同它們一樣,如果輪到它的話,那便是在第五天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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