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治平(十二)

見張偉呆著臉不做聲,綿霞知道求他無用,忙又在地上膝行幾步,爬到柳如是身邊,叩首哀哭,只求道:「王妃,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奴婢家貧,一時抵受不住誘惑至有此事,其實並不敢心向著外臣,求王妃念在我一向經心服侍,饒我這一回。」

柳如是低頭一嘆,眼圈又是發紅。她一向就是心軟,此時肚裡有了孩兒,更加的不欲與人生氣。若不是綿霞適才虛言狡辯不肯認罪,只怕訓斥幾句也就完了。此時見她如此,卻又令她當真難過。轉頭往張偉一看,見他面無表情,並不做聲。柳如是與他在一起多年,知道這是他殺人前的表情,心中一戰,想要幫著說幾句話,一開口,卻偏說道:「這事情我也回護你不得,如何發作,還是由漢王作主。」

說罷起身,長嘆道:「天作孽,猶可活;自做孽,不可活矣。」

又向張偉言道:「此事我知道你必定有了章程,不說別的。只吩你別牽連太廣,有傷天和。不為別的,只當為咱們的孩兒祈福吧。」

張偉向她略一點頭,示意知道。見著柳如是帶著眾宮女侍從出門而去。方又到卧榻之上坐下,向綿霞從容問道:「你原本是貧家女兒,是么?」

他雖是語氣平淡,卻帶著一股令人顫慄的威壓,不但是首當其衝的綿霞,便是留在殿內的其餘人等,也是頗覺心驚。

那綿霞伏首趴伏於地,顫聲道:「是,奴婢原本是南京城內的寒門小戶出身。與內史館的諸位姐姐無法相比。幸得漢王愛重,讓奴婢為一局尚書,領著五品官員的俸祿,奴婢全家上下無不感漢王的深恩厚德……」

張偉打斷她的頌聖話語,又溫言問道:「你自從入宮來,缺了銀子使么?」

「嗯?」

「回漢王,奴婢入宮一年多,領取的俸祿足夠全家上下的衣食。」

「嘿!竟是如此么?那為何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為了幾個錢,連全家大小的性命也不要了么?」

那綿霞奏對到此時,已知性命難保。索性橫了心,抬起頭來,盯著張偉雙眼,絲毫不肯避讓,見張偉說到此處,不但不懼,反而格格一笑,譏刺張偉道:「漢王,你自然不在意錢財,視金銀如糞土了!現下你只有江南,實則大家都知你志在天下,這全天下的一草一木都是你漢王的,你要錢做什麼?」

張偉見此情形,到也不怒,心中竟隱隱覺得有趣。端起柳如是喝過的殘茶啜上一口潤喉,舒適的一咂嘴,方又笑道:「這話說的有趣。只要是人,有不貪圖錢財的么?神宗皇帝之時,統天下他派了多少礦監稅監?打滿人時,戶部請發內帑,他勒掯著不給,難道那會子天下不是他的?」

說到此處,竟覺得上了這小丫頭的當,忙正容道:「所以他落了個身後罵名!銀錢這東西,就得用在該用的地方。不然,睡上面打滾么?你綿霞就是因手伸的太長,妄圖不該有的富貴,致有今日之禍!」

綿霞冷笑道:「漢王也知道人都愛銀子,那便對了。我家原本也只是尋常人家,甚至飢一頓飽一頓的苦捱,好容易女兒送到這深宮中來,雖說漢王說二十五歲放出。前明的時候哪一朝不是這麼說?又有幾個放出來的!苦慣了的人,自然想辦法多賺些。」

見張偉要說話,她急忙又接著說道:「王妃說我收受外臣賄賂,這到並不是實情。那傳話夾帶的,原是我的三姑,讓我說小意私話的,卻是姑父。再有,他的土地原就有我家的一份,都是我辛苦賺得的銀子拿了出去買地。咱們原都是老實本份人家,汗珠子摔八瓣賺的錢買地生髮,漢王你憑什麼讓咱們以低價出租給那些沒本事的人?」

張偉沉著臉道:「喔?沒本事?那你說那些佃戶合該餓死?!」

綿霞亢聲道:「沒說讓他們餓死!只是憑什麼佃戶拿大頭,田主到拿小頭?這是哪一朝的王法?他們若是肯勤儉度日,朝廷田賦收的又低,咱們江南的土地收成都好,憑什麼不能積攢出土地來!漢王,你就是心太慈,太向著那些窮人。我家也是窮人出身,難不成不怪自已,不憑著本事生髮,就想著掠別人的錢來過好日子么。若真是這樣,餓死也真是活該!」

她與張偉你一言我一語的折辯,意是絲毫不懼。看她利齒如刀,神色潑辣,各人連同張偉在內,均想:這女子風骨竟是如此硬挺,若是個男人家,還不知怎樣。

張偉心裡一陣陣心煩,仍不住站將起來,在殿內負手急行。殿內紅燭被他帶的搖弋不定,燭光閃爍,這偏殿內站內的上下人等神色均是陰晴不定,張偉一一看去,竟覺得人人可疑,個個難信。又想起這件事在京畿一帶所行甚難,統江南的田主不過是因為威壓之下勉強減租,如今回頭想來,此事行的確是太過孟浪操切,急於求成了。

因咬著牙笑道:「此事原本是我體釁窮苦人家而行的善政,卻不料統天下的人都說不妥。也罷,自此往後,政府不干涉這種事情。由田主和佃戶自已決定。」

說罷扭頭看看四周,見那些有職份牌名的宮中女官都面有喜色,料來也是有地人家。聽得張偉如此決斷,都是難掩心中快意,有那城府機心略差一點的,更是滿臉帶笑,只差笑出聲來。

張偉知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實在是沒法子的事。那李狗兒與田主鬥毆,何嘗不是因租約一事?如今看來,政府干涉民間自主的經濟運營,實在是有些得不償失。

「治大國若烹小鮮,張偉,你要慎之再慎啊!」

在心裡再次警告自已過後,張偉低頭向跪在地上的綿霞道:「你是活不成了。不論如何,與宮外私相交結,傳遞消息小話,在王妃面前撞木鐘,在宮內興風作浪,需留你不得!」

見她極是害怕,渾身顫抖,卻是不肯再求他饒命。張偉心中確是不忍,但也知此事斷不能就這麼算了,後宮沒有法度,只怕連他與柳如是的私房話都能傳將出去,那如何得了?

頓足道:「你的家人我不會為難,再命人報一個意外身亡,不將你明正典刑就是。」

綿霞不再說話,只是兩眼含淚,又向張偉連嗑了幾個頭,站起身來,便隨著一眾粗使僕婦出去。

此事交辦之後,張偉心中極是不安。這一夜並沒有留在坤寧宮內留宿,而是回到乾清宮大殿之內,又批斷了幾個奏摺。到了半夜時分,方才勉強睡著。

到了第二日天明,張偉早早起身,用青鹽擦了口,洗漱完畢,便立時向在殿門處侍候的中年僕婦令道:「到宮門處傳命,讓外朝侍衛即刻出宮,傳召何斌、陳永華、施琅進宮,在文華殿召對。」

見她領命而去,張偉又將昨日內閣轉呈的各地奏章一一批完,交給內史女官核對完畢,命人送還內閣。待天色大亮,各處宮門都已打開,方才帶著一眾侍從出乾清門,直奔文華殿而去。行至半途,正遇著趕來侍候的王柱子,張偉朝上臉上一望,見王柱子微微點頭,便知道綿霞的事已經辦妥。當下也不理會,抬起腳仍是往文華殿方向直走,到弄的那些儀仗護衛們慌亂不堪,手忙腳亂方才跟上。

待到殿門之外,略一住腳,透過雕花縷空的木窗往內一看,只見何斌等人都是呆坐不語,何斌只捧茶靜坐,面色從容;吳遂仲臉孔微微帶笑,意態閑適;只施琅稍嫌不安,將頭扭來扭去,四處張望。

張偉怕被他看到,忙退後一步,用雙手將殿門推開,長聲笑道:「怎地?你們都沒睡足么,一個個面如沉水,出了什麼大事了?」

自何斌而始,三人都站起身來,何斌先向他笑道:「能有什麼大事,不過是沒有睡足罷了。你這會子才出來,卻早早兒傳我們來。志華,現下你是漢王了,就這麼著頤指氣使的?」

張偉乃是心裡不樂,後來批閱奏摺耽擱功夫,一時間竟混忘了。聽得何斌埋怨,卻是不肯明說,只笑道:「說起這事來,我心裡就不是滋味。此事卻也與咱們今日議題有關。」

三人聽他如此一說,便知道這話內別有文章,各人都是心智深沉人物,哪肯先行問他。只都微微一笑,各自坐定,只待他說話。

待聽他說完,施琅於政務上素來不肯用心,只守定了武人不問文事的宗旨,是故雖見張偉兀自發氣,卻只是不肯做聲。吳遂仲原欲開口,卻知道何斌必定要先說話,是以默而不言,只等著他先說話,自已再來拾遺補闕。

何斌卻不理會這兩人肚裡的彎彎腸子,自已思索已畢,便吐氣開聲,說道:「這事情,原也是佃戶不對。雖非主僕,到底也有個尊卑上下。不過,判絞太重,改為流刑即可。志華,你怎麼能這麼批了了事?」

他是閩省商人,早年在海上行走私貿易之事,於省內並無半畝土地。是以到並不擔心他以私廢公。再者他當初與張偉到得台灣,說起來全省的土地家私都是他與張偉共有,兩人事業越來越大,何斌往官中不知道賠了多少,現下賺的一個內閣大臣並戶部尚書一職。現下江南試行民爵,何斌身為上位大臣卻並無授爵,張偉私下裡早有關照,待到了將來,他何某人跑不了一個公爵的位份。有這麼些功勞情份,再加上他乃是赴台舊人,尊榮之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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