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第三十七章 此地非良鄉

石青提請天子下撫慰詔,明告天下不再追究中原士人追隨匈奴劉氏、羯胡石氏之罪。儘管大晉朝堂中樞對此看法不一,其中不乏認為石青此為拖延之策的人士,但是為穩妥計,大晉朝廷最終還是決定先下詔撫慰,然後再逼石青俯首聽令。

因為石青的顧慮合情合理,大晉朝廷決定由熟知鄴城人士的郗愔擔任宣詔使,希望通過郗愔之口,私下再次向鄴城士人強調朝廷絕無追究往事的意思,以便撫慰效果更好。

三月初九,北上宣詔的前一天,郗愔來瓦官閣東平國公府拜訪石青。

瓦官閣比寸土寸金的烏衣巷偏僻得多,住戶比較少,因此東平國公府的規模足夠宏大,佔地兩三百畝;而且修葺不久,有些地方的白灰還沒幹透,看起來簇新鋥亮,很像個樣子。唯一不足的是石青沒有錢財裝點,因此顯得有些很簡陋;另外,國公府沒有女眷僕人,裡面住的是高崧的一千禁衛台軍和石青的五十名親兵,從這一點來說,國公府更像是個兵營。

郗愔見了石青,先聊了一會中原和江東的風土人情,然後話題一轉,直接說道:「國公。郗愔此來有個不情之請。」

「哦?是什麼?郗大人儘管說。」

「郗愔冒昧,想向國公討一紙手諭,請鄴城方面放謝攸大人迴轉江東?」

「謝攸!?」石青臉色刷地白了,驚得差點蹦起來。

謝攸是大晉朝廷前往并州的宣詔使,為了隔絕燕國和江東的聯繫,為防止并州、燕國、大晉三方合流。去年秋石青命天騎營把謝攸劫到鄴城秘密看管起來,一同被劫持的還有時任慕容俊密使的皇甫真。這件事石青做得十分隱秘,只怕給人落下了把柄。作為天子宣詔使,謝攸可以說是天子的化身。劫持謝攸等同劫持天子,這不是一般的罪行,可謂之十惡不赦的謀逆大罪。在這種罪行面前,任你如何解釋都沒辦法推脫。

郗愔不看石青的表情,娓娓說道:「謝攸大人乃至誠君子,為人做事向來謹慎淳厚;從不招惹是非,去年北上幽、並宣詔也是奉天子之命,情非得已;哪知飛來橫禍,竟被民軍請到了鄴城,正旦日都未能回江東和家人團聚,著實可憐啊,還望國公成全。」

郗愔口氣越是肯定,石青心中越是冰涼。只是無論郗愔如何說他都不會承認也不敢承認謝攸是被他劫持的。

「郗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謝攸大人怎麼會被民軍請到鄴城?哪支民軍敢有這麼大的膽子?大人需知,本國公可不是任誰都能敲詐的!」石青沉下臉,怒聲呵斥。

「你——東平國公!」郗愔忽地站起,他是真的被石青矢口否認的語氣逼急了,連「你」都稱呼出來了。「東平國公!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天騎營在河間一帶幹得事情沒人知曉么?」

「嘿嘿嘿——」

石青連聲冷笑,心中驚駭得卻如翻江倒海一般,對方能過說出天騎營,看來不像是隨意猜測的了,但他絕不會輕易就範。「好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郗大人莫非以為憑一句誅心的話就能栽贓本國公么?好笑之極!」

郗愔一拂袍袖,不耐地叱道:「時值今日東平國公怎麼還不明白?還打算矇混下去嗎?若沒有確鑿證據,朝廷怎麼會突然詔諭國公來建康!」

江東士人談論三玄學問那是頭頭是道,可說起經事時務又多半是一竅不通。郗愔也是如此,氣惱之下不知不覺就道出了詔諭石青南下的真正緣由。石青是何等人,這兩年成日里和各種人人勾心鬥角盤算謀劃,早就練成精了。郗愔話已出口,他立即捕捉到了其中的關鍵;劫持謝攸之事早被對方抓住把柄,褚衰、殷浩正是為此才矯詔逼迫自己南下,也是因此事後兩人才能得到朝廷諒解,不予追究矯詔之罪。

明白這一點後,石青沒有得意,全身反而是入墜冰窟般的寒冷,事情的緣由和他以前的測算大相徑庭。

以前他把自己當作奇貨,即便南下也未必有致命的危險;南下謀劃得好,不定還能在司馬氏皇室和外戚、世家、荊州軍等勢力之間合縱連橫,顧全自身之餘,為鄴城謀取更多的利益呢。

然而,此時郗愔明白無誤地道出,無論是褚衰、殷浩矯詔還是大晉朝廷事後的認可,大晉朝廷上下在石青南下之前,已經將其認定為大逆不道之士,眼下的軟禁靡勒確實是權宜之計,只是權宜之後意味的不是結束,而是新的開端,大舉問罪的開端。

建康各方為了爭奪權利,打著制衡的旗號確實發生了很多爭鬥,但是這種爭鬥畢竟屬於「內部矛盾」;若是遇到自己這樣的「外患」,各方肯定會聯合起來一致對外。即使不一定完全同心,也絕不會相互掣肘。

念及此處,石青忽地驚出了一身冷汗;自己先前一廂情願的想法太危險了,若不是郗愔為救謝攸無意透露出真相,自己依照先前的策略行事,只怕沒等在江東找到可靠的盟友,先就身死神滅了。

暗道了一聲僥倖,石青有些尷尬又有些不甘地說道:「郗大人,其中只怕有些誤會,許是民軍天騎營瞞著石某擅自妄為。嗯,這樣吧,石某寫一張手諭,大人拿了去鄴城找祖鳳,讓她好生查查,但若有此事,即刻恭送謝攸大人南歸,並追究主事者擅自妄為之罪,向朝廷做個交代。」

「如此有勞東平國公了。」郗愔就坡下驢,轉顏相向;如何找替罪羊是石青的事,他郗愔只要能救出謝攸就成,其他的勿須操心。

石青來到案前攤開宣紙,磨了一會煙墨,隨即抓起狼毫,一張手諭一揮而就。吹了一吹後,他拿過來遞給郗愔。

郗愔接過,飛快地瞟了一眼,旋即眉開眼笑地施禮道:「郗愔多謝東平國公,也替謝攸大人一家老小謝過東平國公。」

讓郗愔眉開眼笑的是手諭上的五個缺筆字,郗愔在肥子曾聽人說過,石帥手諭最難偽造的不是筆畫和印章,而是缺筆字。石青所書手諭往往會毫無規律地出現個別或者幾個缺筆字,缺筆字越多代表石青對執行手諭的要求越嚴厲。像郗愔這張有五個缺筆字的手諭,幾乎算是最多的了,這代表石青要求接令之人必須全力一赴,不折不扣地完成將令。這怎能不讓郗愔欣喜呢?

其實缺筆字是石青習慣性寫出的簡體字,他也沒有把手諭上的簡體字數目規定為執行要求等級,一切都是下面人以訛化訛猜測出來的。不過,在聽說之後,他不知可否地笑了笑,沒有可以辯解。有時候,帶有神秘色彩的謠傳對鞏固首領的地位很有益處,既然如此,何樂而不為呢。

郗愔滿意地告辭而去,石青則開始獨自反省。

奇貨不再可居,徹底收復中原的誘餌未必有人肯信,分化瓦解建康各方勢力的意圖如今成了泡影。照此看來,多留無益,而且危及性命,該是考慮退路的時候。

石青很快拿定了主意。只是什麼時候走呢?

無論如何也要保證中原春耕夏收的順利,郗愔此去鄴城,來回只怕至少需要兩個月,在他沒有回來前,大晉朝廷應該不會逼迫過甚。這麼看來還有兩個月的緩衝,足夠保證春耕夏收的順利完成了……

石青正在琢磨著,堂外忽地響起急驟的腳步聲,伴隨著腳步聲的是何三娃興奮異常的叫嚷:「國公。你快來看是誰來了——」

「哦。是誰呀——」

石青不由自主地踱到出去,站在堂口向外看去,但見何三娃滿臉紅光氣喘吁吁地跑到石階下,與石階相連的硬土道盡頭的跨院大門人影一閃,兩個長身玉立的高大少年軍士在高崧的陪同下並肩走了進來。兩個少年一個甚是陌生,認不出是誰,另一人雖然也很有些陌生的感覺,但憑那滑溜靈動的眉眼,石青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小耗子!」石青不假思索地叫了出來,來人正是小耗子和弓蚝。石青南下後,徐州將軍周成在泗口安排了幾艘船隻,專門供信使在建康、鄴城之間來往周轉。小耗子兩人先是騎馬,到泗口後轉乘船隻,兩人日夜兼程,行動快速,而且沒有一點耽擱,只二十天便抵達建康。

「石帥——」小耗子狂呼一聲,猛然一衝,兩三步間便邁過跨院通道來到石階之下。就在腳步抬起欲待上跨之際,他突然想到初見祖鳳時「丟臉」的情景,身子猛地一首,在石階下止住,然後一整衣甲,單膝跪倒,上身挺直,拱手抱拳,朗聲說道:「小耗子奉二夫人之名前來傳遞家書。見過國公!」

「哈哈——」看到小耗子似模似樣的神氣,石青哈哈大笑,隱晦地讚許道:「一段時間不見,看來是長大了,起來說話吧。」

「是!」小耗子恭恭敬敬地應了一聲,起身後踏上台階,湊到石青跟前,笑眯眯地說道:「國公!小耗子與國公分別的這段時間認識了一位兄弟,這位兄弟乃是上黨人氏,姓弓名蚝,年齡雖小,卻是弓馬稔熟,武藝好生了得,是以,特地帶來給國公……」

「弓蚝!」不等小耗子說完,石青驚叫一聲,打斷了他的介紹。

弓蚝聽見石青叫喊自己的名字,連忙拋下高崧,加快腳步來到石階前行禮道:「弓蚝見過東平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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