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第十二章 聚會

七月金秋,丹桂飄香。江南正是蓮子飽滿,菱角成熟之時。

烏衣巷琅琊王氏後宅依傍的秦淮河近岸河面上,嚶嚀儂語,一二十位貴婦美婢分乘三艘輕舟一邊歡聲輕笑,一邊玉手慢搖,採摘著菱角、蓮蓬。

「叮咚——叮咚——叮咚——」

天簌般的琴音倏然響起,帶著淡雅高潔的氣息,微風一樣徐徐掠過河面,河面上波光粼粼,漾起一陣陣漣漪。

「喔——是安石!安是石在彈奏呢——」兩三個貴婦興奮的失聲驚叫,另外的不約而同轉首向靠岸淺水處的水榭望過去。

水榭六角亭里,清風徐徐,香煙繚繞,謝安屏氣凝神,雙手撫琴,連環勾挑,完全沉醉在琴道之中。

水榭是琅琊王氏私用的碼頭。六角亭是水榭盡頭,從六角亭向秦淮河上、下首和河心延伸出三個用木板架設的船隻泊位,向河心的泊位上泊了兩艘漆紅描金的華麗坐船;上首泊位泊了四五艘和貴婦採蓮乘坐的同樣的輕舟。下首泊位泊了三艘大貨船,其中兩艘有蓬,一艘敞篷,三艘貨船都有著船舷老高的大肚子。

六角亭通過迴廊上岸,岸邊石凳、石桌、假山、翠竹應有盡有,像個專供休憩遊玩的花園,不僅寬敞,而且雅緻。王恬、王羲之、郗超、皇甫真等一二十人分成幾股散在花園四周說話議論。只是當琴聲響起之後,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謝安琴藝乃江東一絕,能到這裡聚會的必是高雅之士,若有機會聆聽天綸之音,自然不肯錯過。

琴音忽高忽低,忽急忽緩。時而若清泉叮咚,靜心寧神;時而若松濤嗚咽,盪魂攝魄。眾人正聽到美妙處,一聲激越的歌聲憑空加入其中:

江南可採蓮

蓮葉何田田

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

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

魚戲蓮葉北

……。

六角亭內,江東名士劉惔雙手扶欄,目視一眾採蓮貴婦,迎項高歌。劉惔聲音清亮,隱含金石之音,不愧江東名士的稱號,而且選的歌曲與一眾貴婦採蓮也極為應景。原本應該引來一陣掌聲才是,誰知事有不諧,一曲歌罷,不僅沒有引來掌聲,反而引來一陣鬨笑。因為 《江南可採蓮》 適合江南女兒的吳儂軟語歌唱,卻不適合清亮的金石之音,他越是慷慨激昂,越是讓人感到好笑。

謝安莞爾一笑,勉強奏完一曲,便即按住琴弦,停止演奏。採蓮的貴婦棄舟而上,相互打趣著跨進六角亭。

「姐姐好福氣。可以天天聽安石操琴呢——」王羲之夫人郗氏嬉笑著推攘著身邊的一個年青美婦。

年青美婦是謝安夫人劉氏。王羲之和謝安交好,兩人夫人也就成了閨中密友,說話從來很少顧忌的。劉氏得了郗氏話頭,嗔了謝安一眼,半真半假地說道:「妹子好貪心呢,你家相公和殷刺史、劉太守一般,上壇能開講經義,入朝可治國安民。如此還不嫌足,偏生還想有個操琴人?」

謝安聽出自家夫人隱晦的搶白,噗哧一笑,抖索著手指指點劉氏道:「汝好俗氣,殷刺史、劉太守、逸君兄還有桓征西等一眾國之干城夙夜辛苦,為的就是我等能悠遊林下,操琴書畫。汝不體恤諸位大人良苦用心,反倒欲陷自家相公入火坑,實是愚鈍。」

這席話立時惹得一眾貴婦美婢前仰後俯大笑起來。

劉惔頗會湊興,適時地作出無奈模樣,眼望謝安撫掌大嘆道:「安石不出,累死淵源,嗚呼哀哉。」

殷浩背靠亭柱,依坐在欄杆上,一手拎著酒樽,一手端了酒盞,自斟自飲正是暢快,突聞「累死淵源」之語,身子猛一悸動,早點翻落入欄杆外的秦淮河裡。

這番失態引得貴婦們花枝亂顫,嘻嘻哈哈笑成一團。殷浩不以為意,翻身從欄杆上躍下,笑對謝安夫人劉氏道:「安石賢弟鐵定要做神仙中人,謝夫人夫唱婦隨,也是神仙眷屬眾人,何苦笑話我等在朝堂打滾的凡塵俗子?」

劉氏連著被謝安、殷浩戲謔,有點禁受不住,一拉郗氏道:「妹子。我們走,不理這幫高人名士了。」一片鶯鶯燕燕的鬨笑聲中,她拉著郗氏由迴廊疾步去琅琊王氏後宅。

郗氏身不由己地跟劉氏出了迴廊。踏上王氏後宅花園之時,她眼波一轉,已在三三兩兩的閑散人群中發現了自己相公王羲之的身影。

王羲之和王洽並肩站在一個書案前,指指點點,正興緻盎然地品論幾張條幅的書法優劣。王洽和王羲之年齡相仿,志趣相投,從小到大,兩人在一起探討最多的就是書法。

郗氏深知這一點,眼光在相公身上流連了一陣,隨即以轉開來,四處尋覓,最終在一張石桌旁停頓下來,落在侄兒郗超身上。

郗超正在和王恬對弈,王恬是江東第一弈手,等閑人連和他對弈的資格都無,郗超和他對弈,原本該全身貫注才是;然而郗氏發現,郗超魂不守舍,眼光不時從棋局上移開,在一個面貌陌生的中年文士身上打轉。

郗氏知道,此番聚會共有四位主賓,四位主賓有三位是中原鄴城的使者,另有一位是邊塞之地的燕國使者。鄴城三位使者一位是她相公,一位是她娘家侄兒,另外一位劉群劉公度大人因為自家相公、侄兒的緣由,她早早就掛住了相貌。如此算來,這個陌生文士應該是燕國的使者了。

景興幹嘛這般在意燕國使者?這個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郗氏跟著劉氏離開了渡口。

郗氏猜的不錯,郗超注意的那人正是燕國使者皇甫真。

承蒙琅琊王氏邀請前來聚會,皇甫真很是興奮。「王與馬,共天下」的傳說在塞外傳的沸沸揚揚,即便王導已經過世,皇甫真依然認為,王氏的態度比殷浩更重要、更能代表大晉朝廷的意思。是以,來到烏衣巷後,他比在廣陵更為謙遜,更為『坦誠』地向朝廷人士予以剖白。

「……燕國邊塞之地,鮮卑化外之民。然,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燕國上下無不對天朝傾心仰慕。當今燕王,出則晉人虎賁護侍前後,入則晉人智謀之士參贊國事,舉國上下,穿著以漢服為時尚,行止言語用漢禮分尊卑。燕王與輔國將軍常言道:燕國願永為晉人!永為晉臣!」

皇甫真侃侃而談,安西將軍謝尚、吏部郎侍中王薈、散騎常侍孫綽等人一愣一愣,抓耳撓腮,喜不自勝。

「永為晉人!永為晉臣!」一旁的王羲之喃喃念叨,心事如潮。

他沒有想到,回到建康短短半個月,殷浩硬是彌合了與鄴城在敬獻傳國玉璽一事上的分歧,順利達成了歸降條款,而且把并州歸降一事也訂定下來。北方歸晉、天下一統,就這麼輕易完成了。事情順利的讓王羲之恍然若夢。不過,無論如何,這是好事不是?

心潮翻湧間,王羲之倏地抓起一支狼毫,一挽袍袖,在鋪展開得宣紙上奮筆疾書,頃刻間,「永為晉人永為晉臣」八個龍飛鳳舞的行草大字躍然紙上。

「好字!好字!」王洽雙目一亮,失聲讚歎,他已看出,王羲之的書法脫胎換骨似乎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王洽的聲音將周圍諸人吸引過來。這些人沒有一個是不通風雅之輩,一見到王羲之新創的行草字體,一雙雙眼睛登時精光閃亮。

「好啊!果然不錯——」

眾口讚譽聲中,皇甫真豎掌一揖,微笑著對王羲之說道:「逸君賢弟,可否將這幅字贈予為兄,為兄打算進獻給燕王,作為燕國傳世之寶珍藏,以流芳萬年。」

「這個只怕有些不妥……」

王羲之婉轉拒絕,臉色為難地解釋道:「羲之眼下在鄴城擔任職司,鄴城、燕國雖然同為朝廷臣民,畢竟分屬兩方,是以,羲之不能隨意饋贈燕王禮物。而且,羲之動筆之初,已決定將此字送於石雲重。請楚季兄見諒——」

吏部郎侍中王薈插言道:「從兄說得有理,皇甫大人還請見諒。要不請我三兄專為燕王寫一幅吧,三兄自小和從兄一道學書,書法造詣江東士人皆知……」

「如此甚好。請敬和兄不吝賜贈墨寶。」皇甫真喜不自勝,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懇請王洽贈字,局面上的一點點尷尬就此消散無蹤。

王氏後宅,秦淮河畔,大體上是賓主盡歡,融融洽洽,其中只有一處稍稍有些不適。在臨水的假山基座上,鄴城特使劉群愁眉苦臉,和一個三十許的面相樸實的武將相對而坐。武將一身輕甲,兜鍪沒有佩戴而是抱在胸前,以至於寸許長的短髮毫無遮掩地嶄露出來,看起來像是剛剛還俗的僧人,頗為怪異。

事實上這個武將確是剛剛還俗的僧人。武將姓祖名道重,乃是祖狄祖士稚的幼子,也是祖狄、祖約這一系唯一的後裔。

祖狄死後,麾下人馬由其嫡親弟弟祖約統帶。祖約沒有兄長祖狄的本事,抵擋不住石勒的進攻,遂從河南退回到淮河一線。蘇峻亂起,祖約為之相應,後來蘇峻兵敗,祖約不容於大晉,便轉身投奔石勒。石勒聽從了部下的進諫,不願留下後患,遂設計將祖約親信部將子弟一網成擒,其中包括十歲的祖道重。就在石勒下令誅殺祖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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