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 第十一章 安離、趙諫、黎半山

建康宮城是仿洛陽宮城改建的,整體是個規則的長方形,這個長方形特地置了一條中軸線,整個宮城乃至皇城的布局都以中軸線為標準,兩邊相向對稱。這條中軸線出了宮城,以宣陽門為起點,向南筆直延伸到皇城的朱雀門,這條延伸的道路就是皇城的主幹道御道。左御街、右御街、百官官署、太社、太廟規則地分列御道左右。

御道出朱雀門、過朱雀橋,依然筆直向南延伸,一直到最南端的籬門,這一段是建康外郭南城主幹道,被稱作長干,長干兩旁滿布酒肆茶樓,還有民居宅第,合計來統稱作長干里。

兩艘貨船上的水手船主相互糾纏著,向長干里北端毗鄰朱雀航的一個小院挪過去。謝安、王薈綴在三五十閑人身後也跟了過去。

小院門大開著,糾紛雙方在院門外沖裡面說了些什麼,便進了小院,閑散人卻沒敢進去,只在院門外擠擠攘攘地看熱鬧。謝安扯了王薈向前擠去,兩人一身錦緞,在一夥粗布麻衣中格外矚目,原本被擠得有些惱怒的,看見兩人服飾也慌忙退讓開去。

兩人到院門口站定,謝安向里瞧去,只見小院是兩間小屋和三邊院牆夾成的一個狹小空間,一株茂盛的葡萄藤四面滋生,將小院天井遮蓋的嚴嚴實實。葡萄藤下,兩方事主你一言我一語,正在向一位負手站立的年青文士敘說適才發生的事由。

年青文士約莫二十七八歲,面目很是清秀,只一雙眸子炯炯有光,顧盼之間鋒芒畢露,暗合至方之意,想來便是眾人口中的至方君子。至方君子衣著簡樸,穿一身麻布薄衫,一手負後,一手撫肚,淡定地立在庭院里傾聽事主述說,倒也有幾分氣度。

「這人不錯啊。」謝安輕贊一聲,好奇地問向王薈。「敬文為何沒與此人相交?」

「吏部郎侍中這個職位很忙,小弟沒時間。」王薈簡略地做了回答。

謝安聞言,忍不住莞爾一笑。如王謝這等門第,擔任的儘是清流美職,發號司令、掌握大局即刻;具體事物歸庶族、平民擔任的濁職負責。偏生王薈這個老實人,自降為濁職,每日里為吏部瑣事奔忙。

「事情情由趙某已知。趙某一介書生,既無裁斷之權,亦無裁斷之責,二位想找趙某裁斷只怕要失望了……」

謝安暗笑王薈之際,小院內至方君子聽罷兩方事主申訴已開口說話了。聽了對方的開場白,謝安暗自點頭,精神隨之一振,凝神傾聽下文。

「不過,身為儒門子弟,趙某向來以弘揚禮儀仁義為己任,願用先賢之理評點其中是非曲直,兩位若認為有理,不妨循理而行,若是認為不對,另找說理之地亦是無妨。」

「大夥都說趙先生至誠明理,只要先生能分出清白,我等無有不依。」兩個船主看來都是本分人,只盼著解決了這樁事,沒有繼續糾纏的意思。

「此事道理原本極為明白。」

至方君子從容對中年男子說道:「褚家撞了你家的船,你該當找褚家索要賠償,你家的船撞了這位大哥的船,你就該賠償這位大哥。」

另一位船主聞言立即喜笑顏開,頻頻道是地附和。中年男子一下傻了眼,滿頭大汗地叫嚷道:「可……褚家那是……」

「趙某知道,褚家是高門。你不敢去找,即便去了也是無用。」至方君子理解地點點頭,道:「世間道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了。兄台貨船被褚家所撞譬如天降橫禍,遇上這樣的事,毫無道理可言。是以,先賢有言,天理之外,尚有人情。遇上這等無妄之災,還需考量人情方才妥當。」

說著,他轉向沾沾自喜的另一位船主,淳淳說道:「人之所以為人,只因知禮儀,懂忠孝,能寬恕。那位兄台受褚氏無妄之災,大哥應給其憐憫寬恕才是。」

正自高興地船主愕然一愣,隨即不服道:「我心裡倒有些同情,但卻不能因為這就替他承擔災禍不是?」

「這等無妄之災,誰都不願沾上。換作其他人……」

至方君子向院外閑散人指了指,道:「自然不會被要求幫那位兄台承擔。大哥不一樣,因為大哥也被無妄之災波及,想獨善其身而不得。所以,趙某以為,若只想要合理,大哥便找那位兄台追討賠償就是,若要合理還合人情,大哥應該和那位兄台共同分擔這次無妄之災。」

「對啊。至方君子說得是,這事有兩解。就看是要合理,還是要合情合理了……」至方君子評斷剛罷,院外閑散人立時喝起彩來,盡皆興緻勃勃地盯著那位船主,想知道他是否在意人情。

那位船主猶豫了片刻,似乎受不住許多雙眼睛盯視,咬了咬牙對中年漢子道:「至方君子已斷明是非,我也不是不通人情之輩,願意合情合理解決此事,只是,你可願賠我一半的船貨損失。」

中年漢子聞言大喜,連忙拱手作禮道:「謝謝兄弟仁義,就算傾家蕩產我也會賠付兄弟一部分損失,否則哪還有臉在世間行走。」

中年漢子說罷,又轉向至方君子連連作揖道謝,另一位船主跟著向至方君子道謝,至方君子笑面晏然,歡喜地和兩位揖讓說話。剛才劍拔弩張,怨氣洶洶的場面霎時間變得融洽親密,儘是歡笑之聲。

院門外閑散人看到這等結局鬨笑一聲,漸漸散去。王薈微笑道:「這人手段一般,只是說話做事入情入理,循規蹈矩,卻也當得至方君子之名。」

謝安意味深長地說道:「經世務事不能像名士那般驚世駭俗,需得折衷合濟,此人原也算是實幹之才。只可惜急功近利了些……」

說話的當口,兩位船主拜別了至方君子,從兩人身邊走過。謝安腳下一抬,跨步進了小院,輕笑聲中,洒然說道:「陳郡謝安冒昧打擾,至方君子勿怪。」

至方君子審慎地看了一眼謝安和隨後而來的王薈,揖手向二人作禮道:「原來是安石大家,久仰大名,關中眉縣趙諫有禮了。」至方君子原來是石青當年從穎水撈起來的趙諫。

頓了一頓,趙諫謙和地說道:「至方君子乃是商戶水手戲稱。趙諫一介儒生,學業未成,識見淺薄,隱居在此攻讀詩書,原當不得至方君子之稱,安石大家勿須當真。」

「是嗎?」

謝安格格一笑,目光如電一般直刺趙諫。「江東物化天表,名山大川在所多有,何處不是隱居佳所?趙先生偏偏在鬧事街頭隱居,年余間便憑空闖出一個至方君子的名頭,不僅用心良苦,手段亦是不同凡響啊。謝某佩服——」

謝安突然翻臉,所說言語句句誅心,連一起的王薈時料未及,詫異地瞥了他一眼。趙諫卻很從容,若無其事道:「安石大家雖是陳郡人氏,只怕沒親到陳郡看過一眼吧。大凡在北地呆過之人,絕不願去名山大川隱居。因為……」

趙諫深深凝視著謝安,一字一頓道:「中原蒼涼如荒,北人孤單凄惶,只恨不能流連於鬧市繁華之中,豈會遁居名山大川之中?」

趙諫雙目炯然生光,言語微帶激昂,凜凜然直讓人不敢有半點輕慢侮辱。王薈心有所感,忍不住去扯謝安衣袖,想阻止他為難對方。哪知謝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根本勿須他提醒。

「呵呵呵——謝某已知,趙先生實乃至誠方正之士。適才言語,不過戲言相試耳。」

輕笑聲中,謝安一把扯過王薈,親熱地向趙諫介紹道:「趙先生,這是禮部侍郎中王薈大人,王大人表字敬文,乃琅琊王氏子弟,和趙先生一般年青有為啊,哦,對了,請問趙先生表字是——」

厲言指責時能保持從容坦然的趙諫反被謝安這番親近舉動弄得有些招架不住,遲疑了一陣,先肅手向王薈行禮道:「趙諫見過王大人。」然後轉向謝安道:「趙諫表字丕之。」

「丕之勿須多禮,雖然尊卑有序,上下有別,私下交往卻不需如此講究,繁瑣起來好生無趣。」

謝安大度地揮揮手,踱到葡萄根下隨意地斜坐下來,然後扯開錦袍,袒露出胸腹道:「這天恁熱了,丕之可有消暑待客之物拿出來我等共享,切莫小氣了。」謝安從衣著、籍貫已判斷出趙諫乃是庶族子弟,所以大咧咧地也不還禮。

趙諫還沒有適應謝安的隨和,猶豫了一下,道了聲「稍等」,隨即快步走進屋裡,似乎是去拿待客之物。

王薈走到謝安身前,懇求道:「安石大哥,鬧熱已經瞧過,我們該去朱雀橋迎候殷刺史了。」

「別急。難得遇上一個妙人,多消停一會兒才好。」謝安嘿嘿笑了兩聲,轉而壓低聲音說道:「敬文,待會兒你許諾趙諫一個官職,為兄很想知道,這個至方君子到底是真君子還是偽君子。」

「這樣不好吧……」拒絕的話剛剛出口,王薈就見謝安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聲音不由得漸漸弱了下去。

「昨日有船家送了些梨還有些杏兒,還算新鮮……」話語聲中,趙諫端著兩個草編的簸簍從屋裡走出來。

「哈哈——只要新鮮就……。」

謝安話未說完,外面碼頭上忽地爆出一聲大哄,緊跟著號角聲、擂鼓聲轟隆隆響起來。

王薈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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