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第十五章 精雕細琢的風情

大晉永和七年三月初二。公祭最後一日。大魏太子冉智今天將親自主持公祭儀式,安葬冉閔和十三具衣冠冢。

天色黑沉沉的,靜夜裡偶爾傳出一兩聲哀泣,到西苑祭拜親人的戰歿者眷屬來來去去,至今大約還剩兩萬餘人,雖然悲哀不能盡皆釋放,但是他們終有哭累的時候。

五更的梆子敲響之時,石青揉著發紅的眼睛爬了起來。這三天他委實有些辛苦,每日睡眠時間從沒超過兩個時辰。

逢約、劉准走了,逢約回渤海為滲透魯口做準備,劉准迴轉馬頰河,隨即率部移防南皮,協助賈堅抵擋鮮卑人。劉征也走了,春耕夏收旋踵而至,這一季是青兗民眾首次收割屬於自己的作物,軍帥府也將開始徵收田賦,這些都需要劉征通籌安排。

三人離開之後,應酬士民,結交官紳的之事大半轉到石青身上,他的壓力驟然增大。襄國、魯口、以及鮮卑人的挑戰需要提前應對,早作部署;日常的公祭需要打理;暗中倒向新義軍的官吏需要溝通思想,培養感情;中立的士人需要拜訪,結納安撫……

諸般事物纏在身上,石青雖然疲憊不堪,但還能勉強應付;真正讓他頭疼的是,董大將軍和皇后發現情勢危急開始著手進行反擊了。上前天,董大將軍找了個借口,將在西苑幫辦公祭的官署大半撤走;前天,董大將軍調了五千宿衛禁軍進駐西苑,接管鄴城倉和西苑城門防務,以此提醒新義軍的客軍身份。昨天,石青擬定的安葬儀式細目送呈宮中,至今未見批複轉回。天快亮了,眼看就要抬棺安葬,行至程序卻還沒定下來,這已經不能用荒唐來解釋,而應該說是故意破壞公祭大事。

如果說這些讓人頭疼,衛將軍王泰向董閏獻上設伏刺殺的建議,就讓石青憤怒了,以至於讓他生出將計就計,以武力奪權的心思。好在董閏和董皇后沒有採納王泰的建議;之前董閏曾動過以武力驅逐、羈押石青的心思,只是在董皇后和太子諸兄弟那兒未獲通過;在鄴城最艱難的時刻,石青護送冉閔遺體而來,並以公祭安撫人心,忠義之心由此可見,怎能因推測猜疑而妄加定罪?

王泰的建議雖然未被採納,石青是大患的概念卻已深入董閏和董皇后心底;這樣的結果便是太常卿操辦的公祭越來越艱難。

石青用冷水洗了把臉,收攏起紛亂的思緒,隨即出了營房。

當值的何三娃扛上蠍尾槍隨後跟上,沒有當值的郗超聽見動靜也從隔壁營房躥出,一邊系著肋下的皮甲絆帶,一邊攆上來。

石青還未出駐地,前方燈火一閃,有人提了一盞燈籠向這邊走過來。待得近了,火光閃爍之中,露出劉群那張任何時候都鎮靜得幾乎木然的面孔。

「劉大人!這麼早啊。」石青搶先開口招呼。

劉群就這燈籠抱拳作揖道:「石帥可以說早,劉群只能說晚,昨夜一晚未眠,在宮中議事直到此時方出呢。」

「哦?難道是在討論今日的程式?」石青驚詫一聲,隨即吩咐道:「三娃、景興,戒備。」

郗超和何三娃應了一聲,旋即將親衛調開,在石青和劉群十步外圍成一個環形隔斷。

「可不是么……」

劉群聲音放低了一些,說道:「大將軍和皇后認為,太常卿擬定的程式太過繁瑣,國事艱難之際,該當從簡,因此刪掉了大半議程……」

說著,劉群從懷中掏出一根捲軸,遞給石青道:「這是太子和大將軍對今日程儀的批複,太子請太常卿務必照辦,於午末時分徹底結束公祭。」

石青接過捲軸卻沒急著展開,事實上也沒有展開閱看的必要。冉智說得不錯,今日的禮儀程式確實繁瑣了一些,之所以如此,其實與死者沒有任何關係,只與活著的人有關係。

連續好幾日,董閏不是忙著招人密議,就是四處串聯,為公祭之後太子登基稱帝做鋪墊。先皇安葬,後帝登基,這是最正常不過的程序,也是任何人都不能公然駁斥反對的程序。知道遺詔或者心向石青的,即便他們再不願意,對此也無可奈何,除非石青公布遺詔,從法理上否定冉智登基的可行性。可問題是,石青認為公布遺詔的時機未到。他打算在面臨重大威脅時,藉機一統鄴城,而不是在如今紛亂的局勢下攤牌。

有鑒於此,郎闓等人定下假借儀式以拖延時間的計策,將安葬程式擬的既細緻又繁瑣。董閏不知是識破了這點,還是急於擁戴冉智登基,不僅將程式大為刪減,而且以太子詔命,強行要求在午末前結束儀式。

冉智、董閏佔據朝廷名分,詔命一下,石青若不下決心翻臉,還真不好拒絕。捲軸在手中掂量了一陣,石青開口道:「劉大人找個地方眯縫一會,此時勿須擔憂,石某自有理會。」

「石帥當心,大將軍繞過太常卿,昨晚命尚書台連夜制定了太子登基的程式,打算午後大會群臣,並請太子登基為帝。」劉群交代了一聲,隨後告辭離去。

「景興。你即刻去一趟驃騎將軍府,找張溫將軍……」石青將郗超喚到面前,貼耳囑咐了一通。

郗超應命而去,石青拿著捲軸,徑直來到太常卿辦公的倉內,借著燭火細細看了起來。

安葬程式刪減得很厲害,嚴苛到不合乎人臣本份。除了鄉黨、戰歿者親眷隨行、殺敵血祭、太子悼念祭文等幾項必須之禮,稍微虛一點的程序盡皆作廢。

死者亦已,生者還需繼續掙扎,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石青苦笑一聲,命何三娃遣人將屬下吏員傳喚過來,將應辦事項一一交代下去。

諸般瑣事安排就緒,天已透亮,估摸著太子冉智和朝中百官要不了多久就會到來,石青沉下心來,仔細琢磨是否有遺漏。就在這時,王朗面有難受地進來請見。「石帥。張夫人托王朗轉告,想見見石帥。」

「誰?張夫人!」石青呆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儘管這女人未必簡單,儘管她是張舉的夫人,石青仍然很容易地把她遺忘了。無論她有什麼身份背景,都不可能在天地棋盤之上佔據一席之地,這種連棋子都算不上,至多是棋子的棋子,石青怎會真正放在心上。

石青拒絕的話剛欲出口,瞅見王朗為難的臉色,忽地改口道:「王將軍。張夫人見我的目的很清楚,應該是為江屠求情。將軍也知,江屠求仁得仁,死志已決;何須張夫人求情?這樣的話,我還該去見嗎?」

安葬儀式上有一個重要的程序就是血祭英靈。江屠和十三位胡人因此成了祭物;江屠是現成的,十三位胡人是石青分派人手前往襄國捕捉的。石青料定,張夫人求見該是想為江屠求情,這個要求他根本沒法答應。

王朗遲遲挨挨道:「石帥抽空見見,親自向張夫人解釋一下可好?」語氣中求懇之意極濃。

石青掃了王朗一眼,旋即應道:「好吧。石某這就過去解釋一下。」他不在意張夫人,卻要考慮王朗的感受,下一步的計畫里,王朗可是關鍵人物。

張、王兩府人丁安置在新義軍駐地核心,張夫人韓氏居住地比較偏僻,是一排營房最靠里的一間。

「張夫人。石帥來了——」王朗陪石青來到門外,向屋內招呼了一聲,半掩的房門隨即被一個中年僕婦打開。王朗肅手相請道:「石青請進——」自己則在門外侍立。

因為沒有亮瓦窗戶,營房裡的光線還有些模糊。石青邁步入內,先是環目四顧,只見這營房和其他的一般無二,未加裝點,簡簡單單,只是乾淨一些,整潔一些。營房靠里鋪了一張草席,一個白紗蒙住整個面容、一襲青綢衣裳包裹嚴實的女子端正地跪坐其上,開門的僕婦則侍立在旁。

「石帥請坐。」白紗水波樣盪起一道道漣漪,蒙面女子伸手指著草席前的胡椅示意。

伸出來的小手纖直秀挺,手上肌膚白嫩細膩,由此可推斷女子年齡似乎不算很大;那雙小手姿勢極美,從青碧的袍袖中優雅地探出,青、白映襯,給人極清爽極新鮮的感覺,五根纖指拿捏著漂亮的花式,恍然之間,石青似乎看到,一朵白嫩嫩、水靈靈的花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綻放開來。

玉手素如花,青袖妝綠葉。

石青知道這必是張夫人,他早就感覺此女不簡單,沒想到才一見面,此人一個動作便能產生如此魅力,即便有所準備,他還是忍不住暗自驚嘆。

「張夫人見招,不知有何事吩咐。」石青不動聲色,來到胡椅上坐下,目光下垂,注目韓氏。只是往下一看,他心頭忽地一跳,差點蹦了起來……

胡椅距離草席僅有一步,韓氏雙膝跪坐在草席邊緣,石青坐下後身子向前突出,距離又拉近了一些。距離近些原本沒有什麼,糟糕的是兩人一跪一坐,一高一低,一個嬌滴滴的女子跪在男人膝前,免不得會讓人產生暖味的遐思。

當然,石青不會產生暖味的遐思,可是,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石青坦坦蕩蕩地坐下來,低頭一看,除了看見蒙面的白色素巾、裹身的青綢衣袍,還看見素巾之下,青衣皺褶之間,若有若無地露出一線縫隙,縫隙之內,峰巒初起,溝壑隱現,冰肌玉膚,春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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