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第九章 好大的一盤棋

晚上的西苑雖然燈火通明,哭喪聲依舊,比起白天的喧囂還是安靜下許多。郎闓先到太常卿署理公務的倉房瞅了一眼,發現石青不在,他便向新義軍駐紮地尋去,隨後在值哨的引領下,來到一個土壘營房找到了石青。

這是一間空曠的營房,除了石青,只中心地面放了塊大木板,木板上東一堆西一堆擺放著大小不一的石塊和濕漉漉的泥團。石青雙手團著一坨軟泥,蹲在木板一側沒有起身,只仰首沖郎闓笑道:「郎大人。找石某有事?」

他這一笑,雙眼彎成兩道月牙,兩排白生生的細牙露出來,與手上的泥團配在一起,恰如一個無邪貪玩的大孩子。

看到這副情景,郎闓不僅啞然,一肚子的鬱悶火氣不由得泄了大半,憋了好一陣他才憋出一句話:「石帥果是異人,還有這等雅興……」

石青只是沖著他笑,沒有解釋。

郎闓收攏心情,踱過去蹲下,隔著木板,認真地問石青:「聽說皇上留有遺詔,詔令石帥……執掌朝廷?」

石青笑容忽地一收,警惕地望著郎闓,沉聲喝問:「這消息郎大人是從何處聽說的?」

郎闓針鋒相對,反問道:「石帥擔心什麼?為什麼要隱瞞?你想稱王稱帝,直接宣讀遺詔就是了。這般遮遮掩掩不怕朝臣誤解嗎?」

「是嗎?」

石青仔細審視著對方,稍後說道:「郎大人既已知道,石某就不再相瞞。實話說罷,石某擔心驟然宣布遺詔,因襄國之敗而離散的鄴城會更加不穩。大將軍、皇后、王泰甚至包括郎大人肯定有一批人不服;觀風望色希翼投機取利之人必定也不少;絕望灰心,棄之而去者更不在少數……如此,石某人得一空城又有何用?其實,於石青而言,名分、權利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鄴城必須上下一心以因應接踵而來的威脅——襄國羯胡和鮮卑慕容的進攻!郎大人可曾明白?」

「襄國和鮮卑的進攻?」郎闓神色一緊,追問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

石青答道:「襄國威脅稍小,但迫在眉睫,異常緊急。鮮卑人距離鄴城較遠,中間尚隔著博陵鄧恆、王午和冀州石琨,但他們的威脅更大,很可能是毀滅性的。」

「啊——」

郎闓吸了口涼氣,看向石青的眼光已截然不同,襄國戰敗,鄴城人心慌亂,大多數人都在為自己和家族尋找新的出路,眼前這人卻不一樣,既能清醒地認識到危機,又能踏踏實實地儘力挽救。與之相比,自己的憂慮實在很春花秋月。

觀念有了轉變,心思就會跟著轉變。郎闓不知不覺向石青靠攏,開始把心思用到鄴城即將面臨的威脅上。思忖片刻,他試探著說道:「石帥若是不在意名分、權利,穩固鄴城最好的辦法就是效仿周公、武侯,輔佐少主登基為帝。新義軍與禁軍聯手與共,朝廷上下同心戮力。如此社稷可保,石帥亦可留名青史,成一千古佳話。」

「時移境遷,此法不可行啊……」

石青嘆息著搖搖頭,緩緩解說道:「無論是周公或是武侯,昔日所處環境都較為穩固,輔佐少主乃人心所向。大魏與前者不可同日而論。其內,朝廷雖有一些忠貞之士,更多的卻是三心二意,觀風望色之輩。這等人不受忠義束縛,只會依附強者亂世求生;太子一日不能讓其真心臣服,朝廷便一日不得安穩。其外,羯胡旋踵而至,鮮卑虎視眈眈,社稷傾頹就在眼前,內外交困之際,郎大人可知周公、武侯有多難當?況且,即便石某想做周公便能做么?皇后和大將軍願意嗎?王泰願意嗎?他們若不願意,石某又當如何?羯胡兵臨城下之時,石某要在鄴城發動一場內亂將他們通通拿下么?」

「這個……」郎闓猶豫著說道:「石帥只要自願放棄皇上遺命,並擁戴太子登基為帝,皇后和大將軍得知後必將感激不盡,定然依將軍為朝廷柱石、社稷干臣。」

對郎闓這種天真的想法,石青直接予以否定,他堅定地回道:「郎大人想得太簡單了,人心之惡,怎麼比喻都不為過。以周公之賢、武侯之能,尚且免不了受流言、掣肘之苦,何況年少資弱,名聲不彰的石青?若依郎大人之意,不知石某背後將會受到多少牽扯算計,哪裡還有精力應對羯胡鮮卑?殺胡復漢雖是皇上率先倡議,卻也是我輩共同之大業,與之相比,一家一姓之江山社稷算不得什麼。為了完成皇上遺願,為了中原千百萬黎庶安樂,石某不能受半點掣肘,必須將鄴城完全掌控在手。」

郎闓一僵。石青和當年的冉閔一樣,抬出了殺胡復漢的大旗,這讓他無話可說。在北地漢人心目中,殺胡復漢遠比一家一姓的江山社稷更重要。

「皇上睿智啊,他能看得透,郎大人為何一直看不透……」

石青意味深長地對郎闓說道:「此為亂世,強者為尊。皇上很清楚,他離去之後,無論是皇后、太子或是董大將軍都無力支撐起大魏朝廷;即便沒有石青,鄴城也難逃羯胡鮮卑攻擊,即便能抵住羯胡鮮卑的攻擊,大魏江山也會被朝廷中的張青、李青謀奪。與其便宜羯胡鮮卑或者張青、李青,不如名正言順地送給石青,為子孫謀一份人情,留一條生路……」

郎闓瞿然一驚,徹底醒悟過來。冉閔顯然經過深思熟慮才留下這份遺詔,自己竟然背道而馳,孜孜以求地希望能保住大魏江山社稷。這未免太不現實了。

郎闓倒也利落,一旦想透,立時認錯。站起身對石青鄭重一揖道:「郎闓魯鈍,一直未明了皇上深意,錯怪石帥了……」

石青慌忙起身去扶,情急之下,他忘了手中泥團,一杵就把郎闓雙袖杵出了兩團泥漬。只是他心情甚好,對自己的魯莽舉動毫不在意,打趣道:「這個……郎大人以禮待我,石某以泥相還,相差彷彿哈——」

盯著對方手中的兩團濕泥,郎闓無奈苦笑,道:「石帥既承大任,與以往已然不同,一舉一動,必將為眾人所注目,還請謹言慎行,發乎情,止乎禮。怎能做孩童玩耍姿態。」

石青呵呵一笑,道:「郎大人錯了,石某可不是在玩,而是在下一局好大好大的棋。」

「下棋?」

郎闓狐疑地瞅瞅腳下,只見木板上泥團、石塊散亂擺放,沒有半點規矩,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局棋。嘴唇一動,他正想問出心中疑問,石青搶先開口道:「郎大人。你究竟從何得知遺詔之事?這個問題很重要,弄不好會打亂石某的謀劃,請務必告知。」

「這個……是劉公度劉大人告訴郎闓的,劉大人從一名返回鄴城的北徵士卒口中得知此事,隨即將那名士卒殺了。他為人素來穩重,若非被郎某所激,定然不會輕易相告,是以,應該不會將此事傳揚出去。」郎闓怕誤了石青大事,遲疑了一下,最終據實相告,只暗地替劉群說了些好話。

「原來是劉大人啊。」石青不知可否地念叨了一下便沒了言語。

「石帥。你說這是一局棋,為何郎闓看著不像呢?」郎闓開口相詢,除了好奇之外,他還想借這個問題將石青的心思從劉群身上引開。

「告訴郎大人也無妨。郎大人,來,蹲下說話……。」石青先自蹲下,待郎闓蹲下後,他指著那方木板說道:「這局棋叫做天下。郎大人請看……這條無土無石的縫隙是長江……這一條是黃河……這條泥壟是太行山……這一條是秦嶺……這塊石頭是長安……這是鄴城……」

石青的手指緩緩從木板上划過,隨著他的解說,這方木板在郎闓眼中漸漸生動起來。幽冀平原、長江大河、巴蜀谷底……一一清晰地展現出來。

「……郎大人注意石某用指甲掐出的印痕,你看,這一條東到淮口,西至秦嶺太白峰的印痕,以南便是江左大晉;太白峰西南這一小塊區域,乃是氐人仇池公楊初盤踞之地;再向西,過了黃河便是尊奉大晉的西涼張氏;這裡是河東,石勒強遷的氐人、羌人在此與匈奴雜居,其中匈奴人勢力最大;河東過來便是并州,名義上尊奉襄國,實際并州刺史張平收容枋頭氐人殘餘,已成割據之勢;并州北部是為代州,鮮卑拓跋在此休養生息,聽說很是興旺,也許勿須多久便會興起。代州之東北至大漠,東至大海,南至冀州的這一大塊便是鮮卑氏的大燕國。燕國之下,鄧恆、王午龜縮在魯口,勢力範圍不出博陵郡;石祗盤踞襄國、石琨盤踞冀州城,衰而未亡,還在苟延殘喘……這就是我們的中原,在諸般勢力包圍的中心。」

天下!這是天下。以天地為棋,英雄豪傑皆為子。果然是一盤好大好大的棋!

盯著這方散亂的圖形,郎闓熱血上涌,心神震顫;鼻子忽地一酸,眼前竟然有些模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青似乎在敘述中想到了什麼,沒有再理會郎闓,只出神地盯著木板沉思。

營房裡陷入沉寂,只有四五支火把搖曳著青幽幽的光。

許久許久……

郎闓動了一下,顫聲問道:「石帥。這盤棋該如何下?如何執子?如何落子?誰能有諾大之力驅使……」

「哦?」

石青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瞥了眼郎闓,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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