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第一章 煎熬

大晉永和七年,二月二十。

凌晨開始雨勢有了衰減的趨勢,天光大亮的時候終於完全止住了。這場百年罕見的春季大雷雨,整整下了三日三夜,其間霹靂電閃喧鬧不休,直欲將人的魂魄轟散一般。

雨停了,天還未完全放晴,鉛灰色的雲層高高地懸掛在蒼穹之上,迷迷濛蒙,撲朔難解,似乎不願意讓人們去揣測上天的心思。

辰末時分,郎闓出了府邸,沿著東西直道踽踽而行,鄴城還未從天威震怒中蘇醒過來,寬闊的東西直道上沒有多少行人,偶爾露出一兩個身影,也是急匆匆慌張張一閃即沒。

來到金明門,郎闓習慣性地右轉,向皇城內走去,即將進入城門洞的時候,他腳下一頓,有些遲疑。襄國之戰結局不明,鄴城內外人心惶惶,朝中哪還有人用心理事?不說三公六卿,只怕連尚書台都沒人值守,這時進皇宮又有何用?

猶豫之間,郎闓眼前浮現出冉智懵懂無助和董皇后驚慌凄涼的表情。長嘆一聲,他轉身離開金明門,繞道官署區前往鄴城北門。襄國戰事究竟如何?皇上安危究竟如何?郎闓心中也是無數,又怎能安慰董皇后和冉智呢?

這場罕見的大雷雨將鄴城與外界的聯繫幾乎徹底阻擋,儘管陸續有滏陽河後營、中軍大營的魏軍冒雨逃回鄴城,其中還包括衛將軍王泰,可他們只知道局部戰事,並不了解冉閔率領的主力結果如何。鄴城朝廷彙集逃兵帶回來的軍情,只能得出「襄國之戰大敗已成定局」這個結論,至於敗得究竟有多慘,冉閔會不會有危險卻無從推論。

來到北門,郎闓沿著傾斜的上馬道緩緩向上邁步,待登上城牆,兩個倚著垛口抬首北望的熟悉的背影立刻映入眼帘。郎闓一眼認出,左邊稍矮之人乃是散騎侍劉茂,右邊高一點的乃是尚書右僕射劉群。

鄴城挂念皇上的可不是只有我郎闓一人。唇角的笑意一閃即隱,郎闓無聲地踱了過去,來到劉群右側站定,扶著垛口向北眺望。

雨後的原野水汽瀰漫,視野不是很好,站在城頭,除了華林苑南部邊緣的飛檐獸脊,花圃園林,其他的什麼都看不到。郎闓沒有焦慮,耐心地眺望北方。

能夠等待、有所期盼的感覺,比無所適從要美妙的多。

「郎大人!你的頭髮怎麼啦?昨天還好好的……」劉群不經意地瞟了郎闓一眼,隨即眼光一定,指著郎闓灰白的頭髮驚訝不已。

郎闓若無其事地側過身,眼光在劉群烏黑深陷的眼眶上一掃,苦笑道:「這兩天劉大人清減許多,昨夜只怕也是一夜未眠吧。」

「也是……」

另一邊的劉茂玩味著這個詞語,隨即探頭出來對郎闓說道:「郎大人,鄴城這兩日未曾合眼安眠的絕非我等三人,朝廷諸公哪一個不是憂心忡忡?可也無人如郎大人這般一夜白頭,郎大人何止於如此?」

劉茂似乎不止一夜未眠,雙目通紅通紅,與沒有打理的拉碴鬍子配在一起,彷彿嗜血凶獸一般怪異。郎闓打量了一眼,忍不住取笑道:「一夜之間,郎闓烏髮白頭,劉大人黑瞳赤目,我二人不相伯仲,倒也投契。」

調侃的話出口,城樓上滯重的氣氛松泛了一些。

劉群道:「我等乃是杞人憂天,自尋煩惱。皇上武勇無雙,焉能被敵軍所困?即便戰事一時不順,必能安然歸來。嗬——二位如此勞心傷神,待皇上歸來,免不得要取笑一番了。」

「劉僕射說得有理。皇上肯定已安然回師,不定到了邯鄲呢。呵呵……」劉茂笑著附和。

郎闓一握拳,用力說道:「不錯!勝敗乃兵家常事,只要皇上在,大魏必定屹立不倒,中原終是我漢家之天下。」

「說得好!」上馬道上傳來一聲喝彩,左將軍蔣干帶著一隊甲士登上城頭,看樣子是來巡視城防的。孫威率戍衛軍跟隨冉閔北征襄國,鄴城的城防就轉由蔣干所部負責。

鐵甲鏗鏘,蔣干邁開大步走了過來,一邊說道:「三位大人稍安勿躁。雨勢剛歇,蔣某便遣出快馬,趕往邯鄲打聽消息,黃昏之前必有回報。請三位大人回去安心休息,一旦獲知消息,蔣某立即派人前往通報。」

郎闓三人相互望望,劉群道:「多謝左將軍好意,我等還是在此等候吧,早一刻得到消息早一刻心安呢。」

蔣干一笑,沒有再堅持,一拱手,告別三人自去巡查城防。

郎闓三人也沒再互相敘話,一起轉向垛口,默默地向北方眺望。

毛乎乎的太陽透過雲層,從東邊斜照過來,給三人拉出三道長長的淡淡的影子,漸漸地,太陽升到了頭頂,影子越來越短,短得猶如踩在自己腳下,隨後又開始向相反的方向拉長,太陽開始向西方傾斜。

天已過午。

郎闓三人似乎不知道飢餓,不知道疲累,雕塑一般立在城頭。慰藉他人之時,他們說得都很輕鬆,沒有人知道,他們每個人心中其實都沉甸甸的,一刻得不到結果,一刻不會心安。

不知道過了多久,鏗鏘的甲葉相撞聲再度響起,蔣干又來了。

沉靜許久的三個人忽地一動,同時扭轉頸項,詢問的目光一起投射過去,在蔣干臉上來回逡巡,希翼從對方神色中發現些蛛絲馬跡。

蔣干眉頭微蹙,神色陰鬱,默默地走過來,手扶垛口向北眺望,一聲不吭。

三人倏然一驚,相互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擔心和沉重。獃滯了一陣,劉群喉嚨動了一下,發出一聲輕咳,隨即張口問道:「左將軍。莫非北面的消息已經回來了?」

「還沒呢。」蔣乾沒有回頭,給了一個輕飄飄的答覆。

聽到這個回答,三人目瞪口呆,旋即一起怒視蔣乾的背影。沒有消息你幹嗎要做出這副模樣,想嚇死人嗎!

劉茂狠狠在蔣干背上剜了一眼,不滿地問道:「既然如此,左將軍為何還是一臉愁容?」

「唉!人心難測啊——」長嘆了口氣,蔣干再次閉上嘴巴,不發一言。

三人被他一番做作吊得如貓撓心,不約而同地圍了上去。劉群代表問道:「左將軍。這話如何是說起?」

蔣干東瞅瞅西瞅瞅,見三人大有不問出個所以然誓不罷休的架勢,當下眉頭皺的更緊了。俄頃,他陰鬱地說道:「臨危之際現忠臣。皇上這才幾天沒有消息,鄴城裡就人心浮動,有人開始想東想西啦。」

三人聞言,眼神俱是一黯。他們都知道,這兩天鄴城人心浮動,有人已經開始在謀求出路了。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人心這東西最為難測,別說立國不過一載的大魏,就是立國已百年的大晉還不同樣如此,危急時候,挺身而出的堅白忠貞之士能有幾人?

郎闓目光閃了閃,他清楚蔣乾的為人,對方素來沉穩,無關緊要之事絕不會一驚一乍,他能如此,必定是有非同小可發現。

「左將軍莫非發現了什麼?」沉思半晌,郎闓還是道出了心中疑問,劉群、劉茂都是冉閔親近之人,勿須忌諱。

蔣乾沒有立即回答,他將郎闓、劉群、劉茂輪流打量了一陣,忽地一笑,道:「說來好笑,皇上不在,蔣某似乎膽怯許多,有點什麼動靜都疑神疑鬼的……」

三人沒有接話,他們都是人精一般的人物,明白對方如此虛飾,必有下文,那才是最重要的。

果不其然,頓了一頓,蔣干不經意地說道:「昨日晚間,下面的兄弟過來稟報,說城門將關之際,衛將軍府上的兩名親信家人冒雨出了南門,看樣子像是遠行。蔣某原沒有在意,只是適才巡查城防,西門又有兄弟稟報,說看見衛將軍府上家人背著行囊往西北滏口方向去了。呵呵,換作他日,蔣某隻當巧合,一笑置之罷了,趕到這個時候,呵呵……諸位。蔣某是不是太多心了?」

衛將軍王泰跟隨冉閔極早,冉閔和城樓上四人還沒有任何交情之時,王泰和冉遇便成了赫赫有名的悍民軍雙壁。論起和冉閔的關係,王泰比四人更為親近。所謂疏不間親,論理蔣干不應該懷疑王泰,只是眼下情形有些異常。

王泰棄守中軍大營,不顧冉閔安危臨陣脫逃,可謂犯下重罪。鄴城人都明白這一點,只礙於面子,沒有揭破,專等冉閔回來處置。

王泰待罪之人,身處嫌疑之地,若有不尋常舉動,擔負城防干係的蔣干自然有權猜疑揣測。

蔣干說罷,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三人。三人面色沉重,皺眉思索,只將嘴巴閉得緊緊的。

王泰親信遠行向南一事也許沒什麼,可以理解為王泰打算聯絡豫州冉遇,通報襄國戰事,或請對方代為向冉閔求情,饒恕其棄主私逃之罪。只是派遣親信往滏口卻太過可疑。滏口是南和張氏子弟、大趙并州刺史張平的轄區,那是大魏朝廷的死敵,王泰為何有此舉動?聯繫到冉遇也是南和張氏子弟,三人對王泰親信南行一事到底為何也產生了疑問。

疑問歸疑問,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三人誰都不敢輕易下結論。王泰在大魏朝廷里的地位實在非同小可。

「哼——」蔣干不滿地哼了一聲,這三人逼問出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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