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集 第四十七章 捨身自污不可得

劉琦首次巡防襄國西部,便即遇上了一支栗特人商隊。

栗特人是分布在蔥嶺一帶的中亞人,屬於羯人的近親,大多在絲綢之路上行商為生,來到中原後往往以「國人」自居;後來的昭武九姓,就是出自栗特人。

劉琦遇上的栗特人商隊首領叫做栗特康。

栗特康常年在中原、西域走動,在兩地之間積攢下大量人脈,以至於鄴城換了主人,他也捨不得放棄這條商路,只稍稍做了些調整,將商路的東方終點由鄴城改成襄國。

栗特康上次離開襄國之時,正值石祗意氣勃發,厲兵秣馬,準備攻打鄴城。他哪知道不到一年時光,形勢斗轉逆下,石祗不僅沒有光復後趙,反而連戰連敗,以至於襄國都被大魏軍圍困了。

栗特人行商萬里,一路之上不知會遇到多少意外,只有武裝護衛,沒有膽識毫量那是萬萬不成的。栗特康也是如此。襄國被大軍包圍,貨物難以送進城內,這確實讓他煩惱,卻不能讓他恐懼。躲在太行山谷里觀望了幾日,探出大魏軍力分布之後,他毅然決定從西門偷偷入城。襄國被圍,商貿斷絕,這個時候進城,貨物定然能賣個好價錢。

栗特康盤算的挺好,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魏突然改變了襄國之戰的方略,他的商隊抵達城西之時,劉琦麾下精騎正好開始首次的巡防。雙方相遇,結果可想而知,斬殺了幾十名商隊武裝護衛之後,栗特康一行連帶二三十車商貨通通成了劉琦的戰利品。

準確地說,戰利品只是二三十車貨物和千餘個羯胡人頭,那些胳膊腿之類的儘是累贅。當劉琦準備拋棄累贅,收割戰利品的時候,閱歷豐富的栗特康提前瞧出端倪,情急之下,他想出一計,言道可以幫大魏軍奪取襄國,將功贖罪。

劉琦知道攻打襄國的難度,也知道圍城之戰歷時長久,很容易變生不測。是以聽栗特康說能幫助拿下襄國,頓時來了興趣。

栗特康的計策說來簡單,不外乎裡應外合而已。栗特康在劉琦面前竭力解說,將他在襄國擁有的人脈大大吹噓了一番,言道只要允他入城,定會說服城中守將暗中降服大魏,裡應外合奪取襄國。未成事前,他願將商貨下屬留在大魏軍中作為抵押。

栗特康之策干係實在不小,而且事關隱秘。劉琦不敢擅自作主,徑直繞過王泰直接向冉閔密報。

信使稟完前後始末,冉閔倏然動容,被這個消息深深打動了。

栗特商人以及他們關係人脈的深厚,冉閔早有所聞。襄國城內,大部分都是與栗特人親近的五胡六夷;栗特康若是願意出力,真的很有可能策反幾員守將,與大魏裡應外合拿下襄國。這種可能性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對於困頓襄國城下的大魏軍來說,也是極其珍貴的。

當然,冉閔絕非他人輕易能夠糊弄的。「把栗特康一行全部押送過來,寡人慾親自審問。」

想了想,冉閔又對信使叮嚀道:「讓劉琦務必小心謹慎。其一不可讓那個栗特康跑了;其二不可走漏半點風聲。」

栗特康的出現,為襄國之戰帶來了一線曙光,冉閔異常振奮。為防走漏風聲,他密令張艾,連夜在蘇彥營地辟一秘密小營,以便看押栗特康。

過了一天,栗特康一行被悄悄帶進密營。冉閔和他長談良久,最後答允讓他立功贖罪,聯絡襄國守軍與大魏軍裡應外合。

冉閔鄭重承諾,一旦功成,大魏不僅會歸還栗特康商隊所有的商貨人員,還會另外給予賞賜,甚至可以為栗特康加封一個名義上的官職。只是在最後,冉閔希望栗特康留在身邊參贊軍機,請他另外指派心腹人員進城聯絡。

無論栗特康是否願意,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次日晚上,一個跟隨栗特康很久的心腹家人離開密營,打著栗特康的名號,喊關進了襄國。

這人進城待了四天,然後灰溜溜地出來了。他告訴冉閔和栗特康,他進城後聯絡了十幾名胡人守將,只是這些人盡皆被殺胡令嚇住了,寧死也不願投降。

這個結果既在冉閔意料之中,又讓他失望之極;僥倖難以如願,他的臉色不由得難看起來。栗特康瞧見,眼珠一轉,慌忙進言道:「皇上。城內守將擔憂者,不過殺胡令耳。事急從權,皇上若能稍加變通,何憂襄國不破。」

栗特康久在中原廝混,一番話說的得體貼切。冉閔神色緩和下來,問道:「以卿之意,寡人該如何從權,又當如何變通?」

栗特康道:「皇上不妨找個由頭,拔擢一些胡人且大力宣揚之,以此安撫城內守將之心。」

冉閔沉默不語,打發走栗特康後,一個人陷入沉思。

冉閔是個孤兒,在這個家門概念遠遠高於國家概念的時代,算得上是舉目無親,人單勢孤。但是上天沒有完全拋棄這個孤兒,賜予他聰穎的心智和雄健的體魄,讓他有機會有能力脫穎而出,一步一步向上邁進……

遺憾的是,越往上走,對根基的要求就越高,先天的種種不足,讓冉閔每踏上一步,腳下塌陷的危險就增大一分。從悍民軍、武興侯、武興公、武德王……一步步走來,他沒有感受到無限風光,感受到的只有刀槍劍林和血雨腥風。

先天不足唯有依靠後天努力加以彌補,根基不穩就需塑造新的根基。

石虎晚年,後趙朝綱越發地混亂,冉閔預感到大趙氣數已盡。羯胡壓迫下漢人遭受的苦難冉閔感同身受,這讓他清晰地認識到,漢人民眾的憤怒一旦爆發,必將成為席捲天下的驚濤駭浪,不僅能將後趙朝廷沖得一點渣都不剩,還會將任何試圖阻止的力量湮滅無蹤。他若想有所作為,必須順應這股力量,引導這股力量,將這股力量化為自己新的根基。

在這種認知之下,殺胡令最終誕生了。

如冉閔事先所料,殺胡令給他帶來了無數敵人,同時為他帶來無數赤膽忠心的追隨者。敵人再多亦不足恃,追隨者卻彌足珍貴,這是他新的根基,是他傲視天下的資本。

冉閔很為自己的決斷自豪。

可就在這個時候,栗特康建議他大張旗鼓地安撫胡人。

說實話,為了攻破襄國,暫時安撫一下胡人並非大不了的事。這是權宜之計,襄國一旦拿下,後事如何又當別論,冉閔並不以為此舉會動搖根基,也不認為部屬會因此離散。唯一可慮的是,此舉等於自打耳光,會令他太難堪,還會為他日後的聲名抹上不少陰影。

是應該顧慮聲名、對栗特康之計棄之不用?還是應該暫且忍耐、儘快拿下襄國以減少士卒損折?

這個選擇讓大魏皇帝很是為難。若是以前,他不會猶豫,會直接採用栗特康之計;眼下不同了;他是皇帝,不能不顧及皇家尊嚴。

獨自考慮了一夜,多年形成的隱忍習慣終究佔據了上風。冉閔決定,聽從栗特康之計,大張旗鼓地安撫胡人,以為暗中招降內應創造條件。心意一定,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許多。不用一刻鐘,冉閔就擬定了下一步的計畫。

冉閔決定十二月二十五於滏陽河畔舉行公開儀式,大張旗鼓地為太原王冉胤上大單于的封號。之所以選擇滏陽河,是因為襄國是個東西較長,南北相對較窄的長方形城池,在滏陽河舉行儀式,便於城內有更多人看見。為了讓胡人守軍感受到誠意,為了讓立大單于之舉顯得更真實,栗特康一行胡人將會撥到大單于冉胤麾下,在儀式上頻頻亮相。

招降納叛需要隱秘,封號之舉又令人難堪。冉閔無法公開栗特康的計策,更沒心情就封號這件難堪之事與群臣商議。他只含糊地傳令各部,務必於封號之日趕往滏陽河助興,隨後命令蘇彥留守中軍,喚上張艾,裹挾了栗特康商隊趕到滏陽河後軍駐地,籌備封號儀式。

十二月二十四,距離封號儀式還有一天時間,光祿大夫韋膄在兒子韋伯陽的陪護下趕到滏陽河後軍駐地。

韋膄原來隨冉閔的中軍駐紮在城東,中軍移往渚陽方向後,他留了下來,在孫威軍中參贊軍機。得到冉閔意欲加封冉胤為大單于的消息後,老頭子坐不住了。他要阻止這種自毀根基的行為。

考慮到人單勢孤,進言未必會被採納,韋膄四下聯繫,邀請尚書令徐機、左僕射劉琦、衛將軍王泰、衛戍將軍孫威、從事中郎常煒、中書監盧偡等一同進諫。令老頭子失望的是,這些人要麼猜出一些端倪不敢亂說,要麼習慣性地服從冉閔的指令,都不願意和他一同進諫。老頭子沒辦法,只好喚上兒子,獨自前來進諫。

「皇上。」韋膄跪伏於地,叩首連連。嘶聲說道:「胡、羯皆我之仇敵,今來歸附,苟存性命耳;萬一有變,悔之何及!請誅屏降胡,廢封號之舉,以防微杜漸。」

侍立一旁的栗特康駭然變色。

冉閔眉頭不由得高高隆起,閃眼間,但見韋膄鬚髮全白,乾瘦的身子趴伏於地,卻連叩首的力氣都沒了。他嘆了口氣,道:「老大人勿須多言,寡人自有分寸,請退下去休息吧。」

「皇上。以往羯胡是如何對待漢人的?豬狗不如……皇上不是不知,三思啊——皇上若是不答應,老臣寧願跪死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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