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戰火紛飛的歲月 第一章 智與勇的選擇題

三根烏黑皙長的手指輕把酒盞,優雅地向對面一讓;接著另一隻厚繭密布的大手猶抱琵琶半遮面,合著袍袖一道遮掩住酒盞,送到唇邊。頭微微一低,無聲地綴了一小口,隨後動作幅度稍大了些,細長的脖子揚起,雙手一送,王猛飲下美酒。

瞧見這一幕,石青忘了飲酒,酒盞停在唇邊,饒有趣味地審視著。這是那個扣虱而談、瀟洒狂放的名士?喝個酒怎會如此小心拘謹?

石青不知道的是,王猛之所以如此,罪魁禍首就是他自己。對石青這種心志剛硬,殺伐果斷,又難以糊弄的主,王猛真的很怵,無奈之下,只得萬事小心。

山居艱難,美酒佳釀向來是稀缺之物,儘管王猛矜持,還是架不住石青殷勤相勸,連著飲了好幾盞。美酒下肚,暖得身子熱乎乎的;王猛感覺到了些酒意,遂住盞問道:「不知石帥有何打算?是否有意迴轉青、兗?」

王猛以為,鄴城混沌糜爛,是個大旋渦;置身其中,免不得會受牽連;新義軍應該脫離危險,回青、兗隔岸觀火,積蓄實力,待機而動;如此是為上策。他試探新義軍如何打算,已是有意獻策,以便獲得石青信任。

「石某暫時沒打算迴轉泰山。」石青似乎明了王猛的心思,提前否定了他預備的建策。『吧唧』一聲,石青自顧幹了一盞酒,酒中的酸澀讓他蹙起了眉頭。

石青慢慢咀嚼其中的滋味,緩緩說道:「石某曾經說過,新義軍該當不畏艱難,勇往直前。若是遇到困難,便縮回青、兗,以後怎麼抗拒艱險,承擔重任?」

「可是……」聽了石青的回答,王猛有些灰心,這人實在太執了些;猶豫之間,他意欲再度進言勸諫,卻被石青揮手打斷了。

「退回青、兗,鞏固根基,是為智;逢難而上,逆流擊楫是為勇。」石青感嘆一聲,反問道「景略兄以為,若智勇難以兩全,選智為好,或是選勇更佳?」

「這個……」王猛沒想到石青問出這種問題,思慮半晌,斟酌著回道:「若讓王猛選擇,多半選智。」

「某選勇!」

石青將酒盞重重一頓,截然道:「智,流於陰柔,過於圓潤,偏重權衡,諸般作為,往往使人喪失血勇,淪落為狐狽;誠為不幸。勇,堅忍果敢,於逆流中奮進,在絕境中掙扎;狹路相逢勇者勝;看似辛苦挫磨,一旦殺出條活路,便如涅槃重生,便是另一番天地。這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智者是永遠體悟不到的。另外,智,勇者可以在挫磨中學習;勇,一旦從血氣中喪失,智者再難尋回。」

石青盯著若有所思的王猛,一字一頓道:「故此,石某寧可選勇,亦不選智。」

石青的言語仿如一股颶風,在王猛心中掀起滔天波瀾。

事實上,王猛對石青很有興趣;石青對民眾發自內心的憐惜,對亂華胡人極度的仇視……諸般種種,讓王猛感到很新奇。新奇歸新奇,石青這方面的言論並沒有獲得王猛的賞識和共鳴。因為,王猛自身所持的最根本立場不是漢人,而是自詡為高人;高人如神一般,高高在上,超然物外;對於螻蟻般的普通民眾艱難與否不會在意,對於胡漢分野自然也不會在意;他們在意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誰將成為天子——天命所歸之人;他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追隨真命天子,驥附牛尾,建功立業,名揚於世。

這一次不一樣了,他被石青智者、勇者的言論深深觸動了。因為,他向來以智者自詡,並因此自傲;可石青卻道出了一個事實,智者不過是狐狽!

王猛真正震撼了。智者崇尚順應時勢,善於以退為進,將隱忍奉為圭皋,把圓潤視作高明……不知不覺間,智者成了不健全的人類,喪失血勇,缺乏膽氣,甚至迷失了自己。

石青說得雖然有些偏頗,但其中自有一定的道理,勇者在逆境中可以得到經驗,可以習得智慧,一旦闖出一條困境,便將無敵於天下;智者識時務,順大勢;不立於危牆之下,他們隨波逐流,最好的如一朵浪花,一濺即逝,決不可能成為席捲一切的狂濤巨浪。

王猛蹙眉沉思,久久不語,石青瞧著隱隱有些得意;兩人相逢以來,除非動粗,否則,在言語上石青始終處於下風;如今扳回一局,不由得他不高興。添酒把盞,酒盞在手中旋轉了兩圈,石青愜意地一飲而盡。

「石帥。」左敬亭進賬稟報,道:「宿衛軍中有個叫賈堅的老將,告老還鄉,帶了一兩百親信子弟經過浮橋時,被丁校尉攔下了。賈堅拿得有武德王允准回鄉敕文,不過,他們帶了近千套兵刃甲杖,似有資敵嫌疑;丁校尉請示,是否放行?」

襄國石祗、冀州石琨意欲南下伐鄴,正大肆招兵買馬,組建聯軍;襄國、冀州一帶人口密集,召集人手容易,但新軍配給的兵甲旗杖卻非一蹴可就的;李閔為此下令,各地關卡,注意關防,嚴禁兵甲旗杖流往北方。

「近千套兵甲?」石青琢磨了一下,突然一愕,驚問道:「敬亭,你說的人是誰!賈堅?」

左敬亭嗯了一聲。「是。宿衛軍中的老郎將賈堅。」

「走!去看看。」石青忽地起身,丟下苦思冥想的王猛,匆匆趕往浮橋。

賈堅是史上留名的人物,石青之所以最初疏忽了這個名字,是因為賈堅這種人物對於時局的發展不是很重要,他能在史上留名,不是因為非凡的軍事或文治才能,而是因為氣節。

大晉八王內鬥,中原被禍亂成蒼痍之地,各地胡夷趁勢而起,爭奪天下;大晉皇室和世族豪門沒人願意承擔責任,拍拍屁股,都躲到江南去繼續安享富貴榮華,留下北方民眾繼續遭受戰亂荼毒;為此,很多北方民眾憤恨不已,將自己遭受的苦難歸咎於大晉朝廷,對大晉極為敵視。事實上,大晉朝廷確實是罪魁禍首。

北方連年征戰,被擄掠、被徵募的民眾有一些因軍功而獲得升遷,伴隨著石趙崛起,他們成了北方新貴。新貴們對石趙感激涕零,因此忠心耿耿。賈堅就是其中標誌性的人物。

賈堅時任殿中督,是輪班值守皇宮的宿衛軍一班當值郎將;從步卒起身,他跟隨過石勒,跟隨石虎,一步步升遷至此,對石氏忠誠不二。冉閔更改國號,大趙算是滅亡了;賈堅心念石氏恩情,不願追隨石閔,於是告老還鄉,憑藉多年積累,在渤海郡建了一個塢堡,漸漸成為地方一霸。

慕容評攻渤海,以大晉王師名義,遣使勸賈堅投降,賈堅言稱自己為趙人,不肯歸降;慕容評遂出兵將其擒拿,猶自不降。慕容恪觀其豪邁,認定賈堅為耿直之輩,於是安排了一處親自鬆綁、披袍送暖、恭請上座……之類的好戲,隨後言道,慕容氏南下,是為石趙復仇,剷除冉閔這個亂臣賊子,請賈堅共儴大事。三言兩語下來,賈堅納頭便拜;自此對慕容氏忠心不二。

慕容氏佔領河北後,有意經略河南,便遣了一支先鋒渡黃河,在兗州立下寨堡,這個先鋒將就是賈堅。當時的徐州刺史荀羨,得知賈堅麾下只有幾百兵馬,遂起大軍圍攻,最終擒下賈堅。

荀羨勸其歸降,不得,遂指責道:「汝父、汝祖皆為晉臣,奈何汝被本不降?」

賈堅回道:「晉自棄中華,非吾叛也;民自無主,托強寄命;既已事人,安敢改節?某束髮自立,涉燕歷趙,未嘗易志。君何匆匆相謂降乎?」

荀羨不死心,繼續勸說。賈堅大怒,罵道:「豎子。兒女御乃公。」

荀羨怒極,綁縛後讓其淋雨,淋了幾日,賈堅遂死。

賈堅的氣節無私地奉獻給了胡人,先是羯胡石氏,後是鮮卑慕容氏。直至身死,沒有奉獻一點給自己的族人。

想到賈堅身平往事,石青唏噓一陣,心情複雜之極。這樣的人,在北方太多了,譬如王朗就和賈堅很像;對這樣的人,該怎麼辦?

殺?他們也是受害者,深受亂世荼毒之害,遭遇其實也很可憐。

放?讓他回去投靠慕容氏,以後死心塌地地幫助鮮卑人南下?

收?這人是個死心眼,他連冉閔都不願追隨,會甘心留在身份相若的雜號將軍麾下?這是員驍勇的武將,不像王猛一介文人,隨便用幾個士卒就能困住。

思忖之間,石青來到浮橋。

浮橋北端出口,兩方將士劍拔弩張,正在進行緊張的對峙。

一方是鋒銳營,三百多名將士立盾架槍,弓箭手拈弓搭箭,列陣以待,與殺氣騰騰的陣勢相反,丁析一臉無害地站在陣前,安撫著說道:「各位稍安勿躁,是留是放,自有節義將軍決斷。大家配合一二,不要惹出禍事哦。」

一方是一二十輛大車和兩百左右宿衛軍打扮的軍兵。這些軍兵冷冷地看著丁析,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拎刀綽槍,躍躍欲試,一副隨時都會衝上來廝殺的模樣。之所以沒有動手,只因為他們的頭領尚未發話。

他們的頭領白髮白須,已年屆六旬;可是脾氣依舊火爆。

石青趕到的時候,正看見這個矮矮壯壯的老頭子在跳腳大吼。「哪冒出來的新義軍!汝等知道規矩否?武德王敕文在此,還不夠么!還請示什麼狗屁節義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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