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步行奪得胡馬騎 第八十四章 夜宴

大宋開寶九年,年逾五十的趙匡胤在集英殿設宴款待「來朝」的前江南國主,違命候李煜。

丁香、龍腦、桂花、橄欖等各種香料和花瓣的味道充斥著整個宮殿,几案上堆滿荔枝、龍眼各色乾果,雕花梅球兒、紅消兒、雕花筍、蜜冬瓜魚兒等雕花蜜餞玲瓏剔透叫人不忍下箸,一道道宮庭美食花炊鵪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簽、三脆羹、羊舌簽、萌芽肚胘、肫掌簽、鵪子羹、肚胘膾、鴛鴦炸肚流水一般送上前來,香氣四溢。

不過能催動趙匡胤食慾與興趣的不是這些天天都能見到的美食,而是獃獃的坐在下首的李煜。

「李卿,汴梁安住,朕為卿備下的侯府還習慣否?」趙匡胤有些驕傲地看著低頭喝酒的李煜。

金陵被一把大火焚毀,未能取得計畫中的南唐積儲,開封府庫中存糧吃緊,原來計畫在去年秋天討伐北漢的計畫只得推遲了。這李煜看樣子斯斯文文的,卻沒想到有這般玉石俱焚的勇氣。

雖然王侁在密奏中將曹彬稱病,潘美曹翰二將縱兵搶掠,燒毀金陵之事交待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北漢未滅,正是用人之際,對南征諸將只能斥責了事。

看著這文文弱弱的李煜,趙匡胤就怒從心起,都是民脂民膏,汝家保不住還要逞強,最後一把火焚之,當真該殺。不過當了這些年皇帝,趙匡胤也知道對李煜越好,就越能體現自己的寬厚仁慈,才強忍住怒意,還時不時宴請他,不過話里話外的敲打奚落是少不了的。

此時距離金陵陷落已快一年,周后在赴金陵途中投河自盡,押送李煜的曹彬停船命軍卒河工在冰冷的河水裡撈出屍體,由仵作驗明身亡後交由地方官府焚化,如今只剩一捧香灰而已。

來到汴梁後,李煜常常自責最後還是沒有在城破當日殉國而死,江南抵抗北朝,可謂壯烈,金陵城破,陳喬殉國、胡則殉國、裴約殉國、咼彥殉國,宋人讓自己寫信招降昭武節度使盧絳,結果出爾反爾,將盧絳誅殺,盧家長子同時殉難,二子不知所終,三子據說與一些凌波軍舊部淪落為洞庭水寇。就連周后一介女子,也不欲受辱而自盡,而自己卻苟活了下來,是以日日借酒消愁,只當自己已然不在這世上。

一隊隊身姿曼妙的舞娘宛如花間蝴蝶一般穿梭於中庭,李煜只恍然未見,只端著酒杯發愣,甚至沒有聽清趙匡胤的問話,引起大宋皇帝以鼻音不滿地重重哼了一聲,對面陪坐的晉王光義更是眼中閃過一末寒光。

李煜這才從霓裳羽衣的追思中驚醒過,有些倉皇而不明所以的仰頭看著趙匡胤。

「竟是這麼個軟蛋糊塗蟲。」趙匡胤心裡不滿地嘟囔,臉上卻仍然和顏悅色道:「李卿,這些舞姬皆是江南進貢的,曲舞也都來自江南,可以為卿聊解思鄉之意。」

李煜聞言大驚失色,連忙離座叩首道:「罪臣曾經忤逆陛下,現在早已痛改前非,安居汴梁,絕無異心,還望聖意垂憐。」

他這般倉皇樣子,落在一旁陪坐的江南臣子徐弦、張洎,還有那些李煜曾經指點訓練的江南舞姬,哪怕再沒心肝的人見此情景都心中惻然。

趙匡胤卻不想把氣氛搞得如此糟糕,他請李煜等人不過是做個陪客,高興了逗逗,不高興了拍拍,今天還有些要緊話要點撥某人,便不和他計較,想到這裡溫顏抬手道:「李卿快請起,你在汴梁的言行,朕都看在眼裡,安心住下去則可,所需諸般物事,可以向朕稟明,也可以向晉王光義、滕王德秀索要。」

趙光義臉色微微一變,和趙匡胤長子、滕王德秀一起拱手點頭。

李煜唯唯稱是,趙匡胤點點頭,轉過話頭道:「聽聞卿本來無意繼承江南一方,只因長兄弘毅早亡,才以嫡長子接掌國祚。」

李煜不知他為何發問,點頭恭敬道:「正是。」

趙匡胤溫顏點頭道:「立嫡立長乃百王不易之制,卿謙謙君子,有季札讓國之風,朕甚嘉許。」說完舉杯示意,與李煜共飲一杯,兩旁陪坐的晉王趙光義、滕王趙德秀、秦惠王趙德芳,以及南唐降臣徐弦、張洎一起舉杯陪飲。

晉王光義聽到「季札讓國」四字之時,臉色微變,雖然從容自若的舉起杯子將酒喝了,手卻狠狠的捏著酒杯,原本白皙瘦長的手指上骨節暴起。

十幾日後,正是隆冬十月,開封城中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趙匡胤憶起貧賤時與幼弟光義賞雪之樂,便傳召光義入宮一起飲酒賞雪,兄弟不欲外人打擾,樂融融地暖酒烤肉,半酣時,武人出身的光胤隨手拿起玉斧在雪地揮舞,高聲笑道:「自古以來,以白身而帝王,漢高第一,吾可追隨其後。這大好江山得來,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趙光義在旁吟詩相和,二人均酣醉一場,夜深,趙光胤於夢中被痛醒,直覺腹如刀絞,他心思之巧不讓文臣,不然也不會黃袍加身,一思量便大概推究出前因後果,命人立刻傳召長子滕王趙德秀進宮即位,等待許久,德秀未至,宮人稟報晉王光義前來覲見。趙匡胤是過來人,見此情形哪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傳旨屏退眾人,輕紗燭影之中只留兄弟二人見這最後一面。

趙光義早已安排心腹控制了禁宮大內甚至整個汴梁,數年謀劃等的便是這一夜,聞召便匆匆趕到兄長寢殿之中。此時趙光胤已是面如金紙,見到光義前來不由怒喝:「汝做的好啊!」他行伍出身,又做了多年天子,雖然已在彌留之際,話語間自有非凡威勢,光義心虛,側過頭去不敢與他直視。

見光義如此形狀,趙匡胤更坐實心中猜測,原本湛然的眼睛頓時失去光芒,抬頭看他道:「吾知汝素有大志,果不其然,汝好,自為之……」話音未落便已逝去。

「阿兄!」眼見兄長駕崩,趙光義雙膝跪地放聲大慟。

次日,晉王趙光義繼承大統。新君即位,朝中大臣皆有封賞,連降國之君李煜,也由違命候進位隴西郡公,只是實際待遇卻更差,趙光義看不慣他,連善待降臣的樣子都懶得做。朝中重臣商議,敬先皇廟號太祖,謚號英武聖文神德皇帝,改元太平興國。

大宋朝廷忙著操辦太祖喪事與新君登基之事,一直擔心宋國皇帝興兵攻打的太原君臣也鬆了一口氣,如何處置滯留在漢境長達三個月之久的陳德所部,擺上了北漢君臣的議事日程。

大漢天廣運三年,丞相郭無為、大內都點檢宦官衛德貴、宣徽使范超受大漢國主相召入宮議事。

晉陽宮城乃是數十代君王營建而成,十分高大雄偉,周長達四千五百二十步,高四丈八尺,城牆以米漿泥土夯築而成,兵刃斫刺難入,宮城城牆上每隔百步有木質箭樓上安置著威力巨大的床弩,每個箭樓上都高挑著連成數串的燈籠,將宮城城牆內外照得恍如白晝,箭樓之間不斷的有禁軍士卒來回巡視,戒備極其嚴密。

上代漢皇乃是被刺客所殺,現在晉陽宮禁分外森嚴,眾漢皇親信大臣在城門口也得讓禁軍士卒檢視一番,方能移步入內。

漢皇劉繼元身形不高,顯得頗為敦實,嘴唇和下巴上留著濃密的棕色鬍鬚,眼眶深陷,目光犀利如鷹隼一般,一見眾位大臣在殿中落座,便開聲道:「領侍衛親軍都虞侯,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又來上書,為投效的陳德說項。諸卿可有計議?」

原來吐渾軍指揮使衛倜自從出使南方受傷歸來後,傷勢一直沒有好轉,反而日漸嚴重,雖然強撐著等到陳德等人率軍來投,但沒有多久便與世長辭。因為北漢上下都擔憂宋庭掃滅南唐後兵鋒北轉,害怕如果明目張胆的收留南唐大將會激怒宋庭,但如果將陳德等人交給宋庭又寒了將士之心,失了銳氣,君臣上下計議不決,便讓陳德和他的四千士卒暫時停留邊境,照著四千人頭按月接濟糧食衣物等補給。

哪想大臣們各懷心思,這一耽擱便是三個月之久,衛倜已然不在,更無人為陳德等人出頭,唯有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不斷上書,請求朝廷妥善安置陳德等人,不管是北拒胡人,西防党項還是東抗大宋,北漢軍力捉襟見肘,太需要這隻精兵了。

「國主萬萬不可收留此等叛降之臣,激怒宋室來伐啊!」丞相郭無為大聲諫言,他向來主張對宋議和,豈能同意此等觸怒天朝的行動。

大內都點檢宦官衛德貴本來對陳德所部如何安排持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但他與郭無為明爭暗鬥多年,郭無為反對什麼,衛德貴必定支持,反之亦然。因此陰測測道:「眼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郭相要陷陛下於不義,令天下英雄對大漢寒心么?」

郭無為被他搶白,勃然作色,正待發怒,向來遊走於郭無為與衛德貴之間,從不表明態度的侍衛親軍都虞候范超卻拱手道:「陳德原是故衛倜將軍麾下吐渾軍都虞侯,吐渾軍均是桀驁不馴的亡命之徒,衛將軍故去後,失了壓制,已經趕走了好幾任朝廷任命指揮使。眼下朝廷無力討伐,陳德所部千里行軍,汰弱留強,皆是精悍之卒,不如命他接任吐渾軍指揮使,若是他壓服不了吐渾軍那幫悍卒,是他沒本事,就算他能收服吐渾軍,也總好過讓那幫亡命之徒自己推舉軍指揮使。」

「糊塗,陳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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