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節 《浮士德》

第二節《浮士德》

深化"原點"的崇高精神

人們認為歌德的《浮士德》與但丁的《神曲》一起,高踞於世界哲理性文學的頂峰。這部作品很難懂,我年輕時也漫然地把它作為我愛不釋手的"一部書"。

眾所周知,《浮士德》是一部以戲劇形式寫成的作品。令人驚異的是,歌德著手寫這部作品到全部寫完,花費了六十年的歲月,在他死前不久,還在繼續寫這部作品。中間有一段時期,大約二十年之久,他為其他工作——如歌德作為魏瑪公國的大臣從事政治活動等等——奔忙,無暇執筆。即使如此,這部作品也還是他非凡的持久力的結晶。《浮士德》從藝術上有力地證明了"堅持就是力量"這一今古的鐵則。

《浮士德》是以"獻詞"、"舞台的前戲"、"天上的序曲"作為它的序幕,然後由"悲劇·第一部"、"悲劇·第二部"組成。浮士德是和路德等人生於同一時期的實有人物。據說他是一個學者,研究醫學、藝術、數學、哲學的傳說上的人物,儘管這些傳說並不完全可靠。在歌德之前,英國的戲劇家馬羅等人寫過這個人物,不過據說作品內容還有許多不足之處。

只有到了歌德,才正式以浮士德傳說為素材,加以開掘,給這個人物賦予了藝術性的和哲學性的形象。我想,這是歌德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寄託到主人公浮士德博士一直到死所經歷的靈魂歷程之上的一部作品。

歌德著手寫這部畢生大作時,據說只有二十三歲。他自己曾向他的年輕朋友愛克曼講過,《浮士德》是和《威廉退爾》同時著筆的。(《歌德談話錄》,愛克曼著,神保太郎譯,角川文庫版)。《少年維特之煩惱》在全歐惹起震動與反響,原是歌德二十五歲時的事。也就是說,他那面臨生與死深淵的青春熾熱的激情,正是他經過六十年的歲月最後結晶為世界文學瑰寶的原初體驗和出發點。

在這六十年的期間里,歌德從各種角度,繼續《浮士德》的寫作,不斷進行推敲,不斷使之深化。可以說這個宏偉的詩劇,是以個人與社會、宇宙的關係的"生"為主線,網羅了"生"的各式各樣的場面。因此,從這種意義說,《浮士德》是將歌德的青春時代的坐標軸以一生心血不斷加以深化的、歌德的激蕩生涯的象徵。這點,從下述事實充分得到證明:當歌德寫完《浮士德》後,他說"今後我生命的一切,都可以認為是恩賜之物了"。法國的文學家瓦萊里在《歌德頌》中說:"在歌德身上,最惹我注意的是,他那異乎尋常的長壽"(《歌德全集第十二卷》,伊吹武彥譯,人文書院版)。我想,這裡所說的長壽,不單是指他活得久,而是說這位大文豪的持久力,從而將一個重貴的出發點,不焦不躁,長時間地逐年加以深化,並使之臻於成熟。這樣,所謂出發點是照亮人生行路的、指示行路方向的星,是推動偉大創造與前進的原動力。或者說它是育成大樹的種子也未為不可。同時,它可以說是燃起正義信念的"核",是為了能客觀地凝視自己的坐標軸。

總而言之,這不只限於歌德,凡是藝術家、思想家、具有經綸的人以及許多一流的人物,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胸中,總要具有足以決定他的人生的、各自牢固的出發點和光源。從某種意義說,他們的一生,可以說是確認自己的出發點、並在行動中加以實證的"奔向出發點之旅"。不能忘記,正是這種"一以貫之"的信念的翅膀,將他們帶到人的偉大的高度上來。

"對話"具有的意義

眾所周知,《浮士德》是戲劇,是由對話組成的。當然,也有相當一部分是獨白,但其基調是對話,其中加進一些獨白以增進其藝術的效果。

雅典的蘇格拉底也是堅持對話的。他寫的書均未留下。我們能接觸到的蘇格拉底的言行,都是通過柏拉圖的筆,其中大部分是《對話錄》,這是人所共知的。我想,這件事看起來簡單,其實卻顯示了某種非常重要的真理。

這就是說,人並不是單獨的人,而是在人與人的關係當中才所以為人;正像古來的許多哲人舉出人所以為人的首要條件是會說話那樣,人與人之間彼此交換的對話,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證據,也就是說,所謂對話乃是人為了證明自己成為人的"場所"。

歌德也敏銳地認清這點。

他在《謊言與省察》一文中說:

"寫這件事,恐怕是語言的濫用,就以默讀來說,恐怕也只不過是活生生的對話的可憐的代替物而已。因為,人是通過個體將一切可能的東西直接傳達給他人的"(《歌德全集第十一卷》,大山定一譯,人文書院版)。

自然,歌德並不是否定"讀"或"寫"。不是這樣的,他是說,言語所發揮的最正確和最生動的傳達作用,應該是"一對一的對話"。如果以這種基本觀點來看,那麼寫或讀這種行為,可以說它所擔負的作用只是一種補充的作用。因此,歌德是很重視"個體"的,細想起來,我們讀了優秀作品而深為感動,是因它構成了"作家"對"我"這種個體關係,也就是構成了"一對一的對話"。

不過,從事實上說,作為使這種關係比較圓滿地、直截了當地得以成文的文學形式,比起小說來,戲劇可能更適合一些。因為不依靠台詞而以說明、描寫為主體的小說,很容易流為歌德所說的"語言的濫用"。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以及其他許多作品之所以採用戲劇形式,我想也是出於這樣一種理由的。

所以,歌德向愛克曼說過如下的話:

"人們總是來問我:您在《浮士德》中想使什麼理念形象化呢?就好像我自己分明知道,可以立即講出來似的。——

其實,從天國通過現世直到冥界,這是一個必然的路徑,那不是什麼理念,而是情節的發展"(《歌德談話錄》,前已出)。

然後,他這樣慨嘆地說:

"德國人真是些奇怪的人。——他們到處搜尋深奧的思想和理念,又把它到處應用,本來並無必要,可偏要把有生命的東西弄成晦澀的東西。"

歌德說,《浮士德》這部作品最重要之點,不是難解的思想或理念,而是"情節的發展"。也就是說,由對話與對話交錯組成的生動的"情節的發展",才是決定《浮士德》這部戲成功與否的關鍵。而歌德竭盡全力寫出的這部傑作,取得多麼大的成功,是毋需加以說明的。

越是偉大的人,越總是謙虛

歌德描繪的浮士德博士,年過五十,可以說是將一切學問都研究殆盡了,而其結果,他所得出的結論是"有用的學問我一無所知,我知道的,又毫無用處"(《世界古典文學全集第50卷》,大山定一譯,築摩書房版)。

哲學、法學、醫學,還有那無用的神學,我竭精殫思地研究過了,然而思想起來,該多麼愚蠢啊。

現在就是這個樣子,我絲毫未能變得聰明。

人們稱我為術士、博士,已經有十年之久了。

上、下、左、右,我牽著學生們的鼻子,指導他們,可是,最後,我只知道我一無所知。

一想到此,我五內如焚。

(悲劇第一部·夜)

在這段獨白中表現的是對學問、知識的謙虛態度。正像蘇格拉底所說的著名的話:"無知之知"——以"知道自己有不知道的事"為前提,反駁不懂裝懂的一般的"知"的立場,——所象徵的那樣,第一流的學者、思想家這類人總是謙虛的。

我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和許多人進行過對話。其中有湯因比、勒內·儒格、仲波思等大學者。這些人的一個共同點就是謙虛。在和湯因比博士最後會面時,我曾請他給我提一些忠告,博士說:"我是搞學問的,而您是實踐家,對一位實踐家,我沒什麼可說的,您就勇敢地前進吧。"這是對我這樣一個相當於他的孩子年齡的人激勵的話。博士畢竟不愧為超第一流的學者,才能說出這樣的話,這使我深深感動。

正如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晚輩一直抱有"一想到此,我五內如焚"的感情,這是作為一個教育家理當如此的;作為一個學者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也是不可缺少之點的。

這點也可從"知識"和"智慧"的角度來加以理解。浮士德說:

……我大膽地攫取了人類智慧的寶庫,可毫無用場。

我把它堆積在手頭,然後我獃獃坐著,可我的內部絲毫湧現不出新的力量。

我的身量連一根毛髮那麼長也未能延伸,對於無限,連一步也未能接近。

(悲劇第一部·書齋)

浮士德,還有歌德,無疑是充分懂得"知識"不一定就和"智慧"連在一起的。在《浮士德》中,其他登場人物也說:"我的朋友,一切理論都是灰色的。真正萌發成綠色的,是生命的黃金樹"(同前書)。

我在年輕時喜歡的哲學家柏格森,他也認為:"在精神的行動、狀態與能力的迷宮中,始終不可放手的一條線,那就是生物學提供的那條線"(《哲學的方法》,河野與一譯,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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