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正當午歇時候,黑娃剛剛迷糊就被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驚醒,聽見衛兵和一個陌生人在爭執不休,衛兵咬住營長正在休息絕不許干擾;來人自稱是黑娃的五舅,以一種皇親國戚倚老賣老的口氣說:「當了營長難道就不認他五舅了嗎?我跑幾十里路尋他,還得等他睡醒來?他架子再大官職再高還給他舅耍品嗎?甭忘了他小時候偷刨我的紅苕給我撕著耳朵……」衛兵仍然不鬆口不放行,說即就是營長的五舅,也不能午歇時間進去,黑娃聽著那聲音有點耳熟,卻絕不是什麼五舅八舅,舅家門族裡的五舅是個傻子,長到十三四歲就夭折了。黑娃走到窗口朝外一看,竟是多年不見的韓裁縫,穿一件粗布藍色夾襖,頭上戴一頂被雨淋得變成黑色的蘑菇草帽,串臉鬍鬚蕪蕪雜雜留得老長,嘴裡濺著唾沫星子和衛兵爭吵,一件一件抖出黑娃小時候的劣跡來。黑娃走到門口隔處竹簾喊:「五舅你進來。」

韓裁縫仍然嘎聲嘎氣地嘟囔著走進黑娃的門,全部表演顯然都是給衛兵看的。他進門以後更加放大喉嚨責怪起來:「我說你崽娃子真個當了官不認五舅這窮老漢了嗎?」黑娃笑笑說:「行咧行咧,快坐下韓裁縫。你下回再來該給我當老太爺了!」韓裁縫摘掉草帽甜蜜蜜地笑了。黑娃問:「多年不見了,你這一臉毛長得夠我五舅的資格。弄啥哩?還當裁縫?在哪邊做活?」韓裁縫說:「改不了行囉!在山裡混一碗飯吃。」黑娃根本信不過:「山裡有幾個人能請得起你紮衣裳?你哄鬼去吧!」韓裁縫說:「我咋能哄你哩?真的,不過我不是掙山裡人的錢,我是給我的弟兄縫補衣服。」黑娃說:「我明白了,你從來就不是個裁縫。敢問你……」韓裁縫搶白說:「黑娃,你甭這麼斯斯文文說話。我是秦嶺游擊大隊政委。那年農協垮了,我就進山了。兆鵬三顧茅廬,就是要你合到我的股上。」黑娃沉吟說:「我在白鹿鎮見你頭一面,就覺得你是個神祕人兒。你說吧,找我肯定是有要緊事。」韓裁縫直言直語說:「借路。」於是倆人便達成一種默契捏就一個活碼兒,在從明天起數的未來五天裡,游擊隊將通過古關峪口轉移到北邊。韓裁縫說:「我這回走了,再見到你時,我肯定不必再給你裝五舅了。等著吧,不用太久了。」黑娃忍不住說:「兆鵬走的時候也說的是這話。」

韓裁縫走後的第三天後晌,一個頭上纏著藍布帕子,腿上打著裹纏,腳上穿著麻鞋的山民又糾纏著衛兵要親見鹿營長。黑娃正在焦急地期待著韓裁縫路過的消息,以為此人帶來了韓裁縫新的指令,於是就親自接見那位山民。他一眼就瞅出來,這是在山寨裡追查謀殺大拇指芒兒大哥兇手時逃走的陳捨娃。陳捨娃一進門就開口喊:「鹿營長,你還認得兄弟不?」黑娃說:「認得認得,你是捨娃子嘛!你後來跑㞗到哪裡去了?」陳捨娃瞧瞧門口壓低聲音說:「游擊隊」。黑娃幾乎完全斷定他帶來了韓裁縫的口訊,差點問出「韓裁縫派你來的嗎?」的話來。未等到他開口,陳捨娃迫不及待地諂媚說:「鹿營長,你立功領賞的機會我給你送來咧!」黑娃問:「啥事?你說清白。」陳捨娃又扭頭瞧瞧門口:「明黑間游擊隊從古關峪口路過,送到下巴底下的肥肉你還不吃嗎?你收拾了游擊隊還不陞官呀!」黑娃倒吸一口氣,嚇得心直往下沉,悶了半天才問:「你怎麼知道?」陳捨娃得意地說:「我偷聽見的。我一聽到就想著把這塊肥肉送給你吃。兄弟在山上頂佩服你的為人,我投了游擊隊就後悔了,總想再投你又沒個機會,這回我是掮著個大貢品投你來咧!」說罷嘿嘿嘿笑起來。黑娃漸漸緩過氣來:「噢呀,我聽明白了,你是叛了游擊隊投我來咧呀兄弟!你給我透露了個好消息,送來個大禮糕呀捨娃兄弟!快坐下喝茶。你既然相信我,就不敢再對旁人說這話,小心旁人搶了機會吃了大禮糕!」陳捨娃得意而又得寵地撇撇嘴角:「你放一萬個心。」黑娃一生經歷了多少生死危險,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內心驚慌。他要穩住了這個危險分子,然後設法進一步把他誘向陷阱:「嗬呀捨娃兄弟,你給我送了這麼大的禮糕,我該給你回送啥禮呢?說吧敞開說,你想要啥哩?官還是錢?」陳捨娃羞澀地笑笑,咳嗽一聲壯了壯勇氣:「兄弟跟你在山上是個毛毛土匪,投了游擊隊還是個小毛卒兒,盡聽人指撥,像人不像人的傢伙都來訓斥咱。這回你隨便給兄弟戴頂官帽,讓兄弟在人前也能說幾話,死了也值了!」黑娃爽快地說:「呃!要封就封個大官,抖起威風來才有個抖頭兒!等咱們大功告成,我再把你推出來,嚇大夥兒一跳,還愁沒官當?現在你就悄悄待到我的這兒睡覺,等你睡醒來,就有好運氣等著了。」

等到夜裡,黑娃把陳捨娃交給兩個團丁,明說是要踏察一下游擊隊轉移的路線,暗裡給衛兵交待說:「快把這個瘟神送走,送得越遠越好。」陳捨娃的好夢還沒做完,就給兩個團丁處死了。

韓裁縫故技重演,於黎明時分又和衛兵糾纏不休。黑娃拍著衣服走到門口調侃起來:「五舅,你又來要錢抓藥嗎?你到底是抓藥還是抓『泡兒』?還是夜個黑間把錢孝順給轂轆子客啦?」韓裁縫大聲嘟囔著走過來:「黑娃,你咋能這樣跟你舅說話?嗯?你舅再窮還是你舅……」韓裁縫進門以後就露出急切的神情:「黑娃,我丟了一隻公雞。」

「你怎麼不小心呢?」

「問題複雜了!原先說的事得變。」

「你的公雞我逮住了,已經宰了吃了。」

「噢呀好!」

韓裁縫頓時鬆了一口氣,向黑娃說起陳捨娃叛逃的事。陳捨娃槍法好,毛病也多,最要命的是亂搞女人敗壞游擊隊聲譽,屢受處分。韓裁縫說:「我估計他會投奔你來。虧得他投奔你了。他要是投到旁人手裡就麻達咧!」黑娃說:「我可沒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的雞給宰了!」韓裁縫說:「要是沒有啥影響,咱們還按原計劃行事。」黑娃說:「事不宜遲。」韓裁縫出門時又嘟囔起來:「舅跟你要倆錢,比㞗上割筋還疼!五舅明日哪怕病死餓死也不尋你了。」黑娃冷笑著調侃:「我開個銀行也招不住你吸大煙耍轂轆兒,你不來我燒香哩!」

一切都設計得準確無誤。這天夜裡,哨兵報告發現游擊隊,黑娃問:「是不是進攻?」哨兵說:「看樣子像是路過。」黑娃當即命令:「用炮轟!」熱烈的大炮的轟鳴無異於禮炮。黑娃當即馳馬稟告團長,不料一營長白孝文和二營長焦振國聞聽炮聲之後已趕到團部,立即報告了開炮的原因,而且極力鼓動團長調一營二營步兵去追擊。張團長喪氣地說:「長八條腿也攆不上了!」

大約過了十來天,在保安團最高的軍務會議上,張團長傳達了省上關於全面徹底剿滅共匪的緊急軍事命令,縣保安團要由守城轉入大進攻。縣黨部書記岳維山親自到會動員;全國已經開始了對共匪的總體戰,三個重點進攻區,本省就佔一個,而且是共匪的司令部。本縣保安團要進山剿滅游擊隊,還要加緊清除各村各寨的共匪地下組織,白鹿原仍是重點窩子。岳維山最後說:「現在到了徹底剿滅共匪的時候了,諸位為黨國立功的時候到了。」

當動員會進行到尾聲的時候,白孝文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鹿營長,我聽說有個共匪游擊分子投奔你來了?」黑娃先是一愣,迅即滿不在乎地說:「我把他給崩咧!」白孝文說:「你該問問清楚。他來投你,肯定肚裡裝著情報。」黑娃輕淡地笑笑:「咋能不問呢?這貨是亂摸女人給游擊隊處治後逃來的。一問三不知,是個廢物。我還擔心他是游擊隊放出來的誘餌哩!」白孝文仍不甘罷休:「按咱們各營的職責,這事該著我管。」黑娃笑著:「那好,下回再有投來的游擊隊分子,就交你發落,我倒省了事!」張團長說:「事情的職責弄清就行了。」岳維山說:「非常時期,大家務必精誠團結,齊心剿共。」

按照各營原先的職責,結合新的剿共任務,張團長重新調整了兵力部署,二營被抽調出來剿滅秦嶺裡的游擊隊,再由一營白孝文的屬下抽出一個排,加強到二營,交焦振國指揮,組成一個加強營;一營再招募一排團丁補充齊全,不僅要守護縣府安全,而且要主動出擊配合各個聯保所清剿地下共匪組織;只有三營黑娃沒有太大變動,仍然堅守古關峪口,以防止游擊隊偷襲縣城,因為大炮暫時派不上用場……

※※※

黑娃仍然堅持已經形成規律的生活習慣,清早起來,先舞劍,後練太極軟功,然後誦讀。好久沒有領教朱先生了,在二營長焦振國領著團丁進山以後,黑娃於傍晚時分騎馬去找朱先生。

黑娃把馬拴在書院門外的樹上,走進門去。看見朱先生坐在庭院當中,背向大門,面向原坡,破舊的高背藤椅上方露出一顆雪白銀亮的腦袋。黑娃打躬作揖之後坐下來,朱先生把倚靠在藤椅上的腰身端直支起來,笑著問:「你還有閑心到這兒來?不是一家老少都忙活起來殺豬逮貓哩嗎?」黑娃聽不懂解不開就隨口支應說:「我還是原馬原鞍原樣未變喀!」朱先生又說:「你怎麼就能輕鬆呢?不看看這回這風颳得多凶!」黑娃琢磨一陣兒,才解開了朱先生的話,先生把政府對共產黨的全面進攻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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