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黑娃賣掉了娶妻時在縣城買下的那幢房子,在西安城學仁巷買下一院三合院舊房,把妻子高玉鳳搬到遠離縣城的省城裡去了。黑娃這樣做的用意僅僅出於一種心理因素。他在縣保安團,妻子就住在縣城裡,距娘家只隔一道拐巷,他和妻子的一舉一動,一點響聲,不消一時半刻就傳到娘家屋裡,甚至傳進炮營士兵中間;作為保安團炮營營長的太太在娘家門口處人處世更是左右為難,稍有不慎就會引起市民們的議論,說她跟上營長眼高了,品麻了,肉貴重了,燒包了。黑娃將這個想法告知老岳丈,高老先生情通理達:「親戚要好結遠方,鄰居要好高打牆。」黑娃和妻子玉鳳搬進城裡學仁巷的頭一天晚上,在完全陌生的環境和完全陌生的人群中間,黑娃和玉鳳都覺得小縣城裡被盯視被注目的芒刺全部抖落掉了。那天晚上,玉鳳在新居的灶鍋上第一次點燃炊火,炒下四樣菜,倆人在小炕桌上吃著飲著。黑娃說:「你猜我這陣兒心裡盤思啥哩?」玉鳳瞅著黑娃熠熠閃光的眼睛,恬然地搖搖頭。黑娃謙謙地笑笑說:「我想當個先生。我想到哪個僻遠點兒的村子去,當個私塾學堂的先生,給那些鼻嘴娃們啟蒙『人之初性本善』……我不想和大人們在一個窩裡攪咧!」高玉鳳稍感意外,說:「朱先生把你的氣性也改換咧!」黑娃搖搖頭說:「不是朱先生。我自下山到現在總是提不起精神。」高玉鳳瞅了瞅丈夫沒有說話。黑娃喝下一盅酒說:「我老早鬧農協跟人家作對,搞暴動跟人家作對,後來當土匪還是跟人家作對,而今跟人家順溜了不作對了,心裡沒勁兒咧,提不起精神咧……所以說想當個私塾先生。」高玉鳳點點頭說:「先走一步再看吧!要是時勢不好,我看退出來當先生倒安寧。」黑娃慨嘆著:「我乏了,也煩了。」他們在新居睡下以後,黑娃緊緊摟抱著溫柔的妻子動情地說:「甭看我有那麼多稱兄道弟的朋友,貼心人兒還是你一個。」

黑娃每隔十天半月回到學仁巷與妻子相聚,沒有緊急軍務時,就住上三五天。每次回城時,他都脫下保安團的軍服,換上一身長袍,學仁巷的居民誰也搞不清他的真實身分。這天晚上,黑娃興致勃勃回到家裡,妻子照例問:「你想吃啥飯?」黑娃說:「水飯。」妻子作難地笑笑:「可這會兒黑燈瞎火到哪兒去挖薺薺菜?」黑娃把一隻布兜翻倒過來,倒出一堆綠瑩瑩的薺薺菜。玉鳳揀出一個嫩生生的勺兒菜,沒有涮洗就塞到嘴裡咯噌咯噌嚼起來,歪過頭羞羞地說:「我有了。」黑娃聽到就把玉鳳抱起來:「我可沒想到這些薺菜挖對了!」

玉鳳做成了水飯,稀溜溜的包穀糝子裡煮著綠乎乎的薺薺菜,這是春二三月裡度春荒的飯食。玉鳳在懷了娃娃以後就膩味油腥,這種連鹽也不調的甜淡水飯可口極了,喝得額頭上冒出細汗來。黑娃喝得也很香,香甜裡有一縷深長的懷舊心緒。小時候,二三月的每一頓午飯,幾乎都是這種粥少菜多的水飯,喝得人看見薺菜就頭暈。自從走出白鹿原的多年裡,他再也沒有機緣喝一頓水飯。晌午他在炮營駐紮的古關峪口騎馬時,看著綠色如氈的麥田,頓時想起小時候挖薺菜的情景。他把馬拴到一棵樹上,就在麥地裡挖起薺菜來,後晌就趕回城裡來了。黑娃喝下一碗又喝一碗,半是遺憾地說:「你把菜切得太碎。」妻子說:「我娘就是這麼切的。」黑娃說:「你們城池縣裡飯食細做。俺娘做的水飯,薺菜根本不用刀切,筷子一挑就是一串,那更有味兒。」一陣敲門聲傳進來,黑娃放下碗走到大門跟前問:「誰?」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原上鄉黨。」黑娃聽出是兆鵬的聲音,立即拉開門:「你怎麼摸到這兒來?」兆鵬走進門笑著說:「只要你跑不出地球,我就能找見你。」

黑娃引著兆鵬走進三合院上房,對站在桌邊迎候客人的妻子介紹說:「這是咱兆鵬哥,在城裡當教書先生。」鹿兆鵬瞧瞧黑娃,又盯住玉鳳說:「不要哄她。我是共產黨。」高玉鳳愣怔一下,恍然大悟:「噢呀天哪!我小時候在縣城還見過通緝你的布告……」鹿兆鵬對多年以前的事不再有興趣,瞅著桌上黑娃的飯碗歡聲叫起來:「哦呀,你們吃的薺菜水飯呀!給我舀一碗,我都饞死咧!」高玉鳳轉身就去舀來了。鹿兆鵬接過碗來,挑起一團綠乎乎的薺菜送進嘴裡:「世上再沒有比薺菜更好吃的東西了!」黑娃對妻子說:「弄倆菜,讓俺弟兄喝一盅。」鹿兆鵬連連擺手說:「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馬上要起身出遠門了。」黑娃動情地說:「我辦喜事時沒法子邀請你,今黑間難得你來,咋能不喝兩盅?」鹿兆鵬說:「我也真想喝你一杯喜酒哩!只是時間不允許喀!」黑娃會意地點點頭:「你幹的那種事不敢馬虎,這我清白。你到哪邊去?」鹿兆鵬說:「延安。」黑娃驚奇地張了張嘴沒有說話。他的寧靜的心翻騰了一下,不由的問:「你要走了,我才敢問一句,你這多年都在哪邊呀?」鹿兆鵬笑了:「在原上。我沒離開過咱們白鹿原。他們逮不住我。我這些年在原上發展的黨員比你那個炮營的人數還多。」黑娃苦笑一下說:「我們弟兄卻成了兩路人!」鹿兆鵬把一隻手搭到黑娃肩頭:「既是弟兄就不說這號話。你佔住炮營營長比誰佔那個位子都好。萬一到了交緊時,還要你幫忙,有人會去找你的。」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本小冊子送給黑娃。黑娃看著封面上印著一個人的頭像,很模糊,只能看出大致的輪廓,驚奇地叫起來:「毛?」鹿兆鵬點點頭:「記得咱們在原上鬧農協嗎?那時候毛澤東在湖南也鬧農協。」黑娃久久地瞅著那幅墨印的頭像:「這是毛寫的書?」鹿兆鵬說:「你看看就明白。革命勝利的日子不遠了,掃蕩中國反動派的『風攪雪』真正要颳起來了。」黑娃聽到「風攪雪」的話又啞了口。鹿兆鵬說:「你看罷了送給朱先生,聽說老先生現在心境不好。你把我去北邊的話捎給他,我來不及去看老先生了。」黑娃點點頭表示肯定辦到。鹿兆鵬臨走時叮嚀說:「小心咱們鄉黨!」黑娃明白那個鄉黨所指是白孝文,朗然說:「放心。」鹿兆鵬告辭走到大門口,忽然轉過身邊連連咂著舌深表遺憾:「哦呀呀黑娃兄弟呀……你怎能跑回原上跪倒在那個祠堂裡?你呀你呀……」未及黑娃回話,鹿兆鵬已經轉身出了大門進入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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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出現了一個前所未聞的賣壯丁的職業。這種純粹以自身性命為賭注的買賣派生於國民政府的大徵兵。二丁抽一的徵丁法令很快被廢棄,因為那樣徵集的兵丁遠遠滿足不了政府擴軍的需要,隨之就把徵丁變通為壯丁捐款分攤到每一家農戶,無論你有丁無丁,一律交納壯丁捐款,田福賢用收繳起來的這一筆數目龐大的款子再去購買壯丁。凡是不能按期交納壯丁捐款的農戶,就留下一個違抗民國法令的口實,田福賢聯保所裡的保丁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抓他們家裡不算壯丁的任何一個男女。壯丁四處逃跑隱匿躲避。聯保所的保丁便多方打聽,到處追捕,往往卻是無果而返。田福賢隨機應變出相應的對策:「弟兄們,你們這樣東捕西抓太費勁,太勞神了。壯丁逃了就把壯丁他爸抓來,他爸跑了就把他媽抓來,不管他爸他媽他娃他姐他妹子哪怕是他爺他婆,抓一個押到聯上,看他狗日回來不回來?」這個辦法很有實效,好多逃走的壯丁果然自動投入聯保所,換下被捆被吊被雨淋著被毒日頭曬著的大大媽媽或者奶奶,有的就咬牙賣掉牲畜賣掉土地,把壯丁捐款自動送進聯保所贖回被扣押的人質……聯繫政府和百姓之間的唯一一條紐帶只剩下了仇恨。

民國政府在白鹿原徵收的十餘種捐稅的名目創造了歷史之最。那些捐稅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兩次甚至三次。不要說一般農戶傾家蕩產了也無法抵交,即使富裕農戶也招架不住。百姓們根本不再相信有關這些捐稅的必要性緊迫性和合法性的說辭,由最初的竊竊私怨到聚眾公開謾罵。有人在白鹿鎮十字街道上發現一個畫寫著田福賢模樣和名字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裡都扎著鋼針,很快被往來的人踩成粉末。詛咒的對象由本原的田福賢逐漸升級到滋水縣縣長和縣黨部書記岳維山,隨後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國最高統治者頭上,白鹿鎮街心十字道又一次發現畫著蔣介石臉譜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樣扎著一支支鋼針……

賣壯丁這個職業便應運而生。最早被抽丁當兵的壯丁,根本不以為進行這場戰爭對自個兒有任何好處,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屍首就紛紛開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來後被田福賢的保丁抓住又捆縛送入軍隊。他們已經有了進出軍隊的經驗,往往在開赴戰場的半路上就尋機逃走了;一來二去,他們已經精通此路,於是就自告奮勇賣起自身來了。他們把賣得的現洋交給父母或妻子,讓他們去糴糧食,自己就走進聯保所準備開拔,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他們毫髮未損,又重新出現在村巷裡。他們越賣越精,越賣越滑,迫使押解他們的軍人不得不動用繩索把他們一個個串結起來押上戰場。這無疑是自欺欺人的更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縛了手臂的士兵無法提槍打仗,一旦解開繩索,他們逃跑的自由和機會就同時到來。一個靠繩索捆綁的士兵所支撐的政權,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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