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黑娃看見坐在自己鋪炕上的人,愣怔許久才辨認出兆鵬來,隨之倆人就交臂呼嘆起來。黑娃久久地瞅視著兆鵬,頭上纏裹著一條髒兮兮的藍布帕子;穿著一件褐色的藍色對襟布衫,肩頭綴著一塊白布和一塊黑布補丁,衫子的下襟過長,苫住了前襠又蓋住了屁股;黑色布褲,又綴著藍布和紫紅色的補丁;腳上蹬著一雙烏麻六道的麻鞋,白布裹氈從腳趾一直纏紮到膝蓋;從頭頂的帕子到腳下的裹纏布,全都污染著草汁樹液漆斑和苔蘚的乾涸的黑色疤痕;臉上也布滿污垢,耳輪裡和脖頸上積結著黑色的垢甲;鬢角露出來的頭髮黏成氈片,與白鹿鎮小學校裡那個穿一身藏青色制服的瀟灑精幹的鹿兆鵬無法統一到一起,完完全全變成一個地地道道的秦嶺深山裡的山民了。如果尋找破綻,就是那一口白色牙齒。山民們也許生來就不懂得刷牙,也許是飲水的關係,十個有十個的門牙都是黃色,像是蒙了一層黃色的瓷釉。鹿兆鵬仍保存著在白鹿鎮小學當校長時那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黑娃笑著說:「要不是你這一口白牙,我根本就認不出你咧!」鹿兆鵬笑得牙齒更白更耀眼了:「你而今人強馬壯,你把世事弄大了,老哥投奔你來咧!」

黑娃從炕頭的架板上取下酒瓶兒,又叫醒了管伙做飯的兄弟,端來了剛才留給他的那些飯菜,在冒著一股粗壯黑煙的吊盞油燈昏黃的光亮裡,倆人舉起盛著清凌凌的酒液的粗瓷碗,黑娃大聲慨嘆起來:「哎呀兆鵬哥,咋也想不到咱兄弟倆在這兒會面咧!我常想著咱倆怕是今生今世誰也見不著誰了!兄弟而今沒牽沒掛,沒媽沒爸,沒婆娘沒娃,落得個光獨獨的土匪坯子咧!喝呀喝呀,咱兄弟倆敞開喝……」借著酒興,黑娃把他揣著兆鵬的手條怎麼尋找習旅、怎麼從士兵受訓到成為習旅長的貼身警衛,怎麼參加暴動及至踩著麥捆子似的屍體死裡逃生、怎麼落草山寨一下子傾吐出來,說完大哭:「兆鵬哥,我只聽你說鬧農協鬧革命窮漢得翻身哩,沒想到把旁人沒撞動,倒把自個兒鬧光鬧淨了,鬧得沒個落腳之地了……」兆鵬的臉膛也泛起紅色,撕去了頭上的帕子,大聲沉穩地說:「知道,我都知道。」黑娃瞪著眼狠狠地問:「你都知道?你見過屍首跟麥捆子一樣稠地擺在地裡的情景?你看見習旅的士兵倒下一茬子湧上一茬子,再倒下一茬子再上一茬子的情景?你知道旅長抱著機槍殺得兩眼著火的情景?我挨槍子的時光習旅長還活著,後來就不知道他死了呢還是活著……」兆鵬仍然不動聲色地說:「你說的情景我都知道。策劃那場暴動時我也參與了。習旅長那陣子還沒死,帶著餘部出潼關到了河南,東逃西躲一月之久,還是沒有站住腳……他死的時候枕著機槍。我們唯一的一支能打仗的正規軍就此完結了。」黑娃問:「事情過去了,我想問你一句,你們策劃暴動的時光,想沒想到過這個結局?」鹿兆鵬說:「想到了。」黑娃驚異地問:「想到了還硬要伸著脖項去挨刀?」鹿兆鵬仍然沉穩地說:「你忘了習旅長講的『七步詩』的故事?做出詩是死,做不出詩還是死!就是這樣。」黑娃嘆口氣:「完咧。到底還是給大哥煎了。」鹿兆鵬卻衝動起來:「完不了,怎麼能完了呢?真正的革命現在才開始了啊黑娃兄弟!」黑娃正灌下一口酒,瞟了兆鵬一眼,垂下頭默默地挾起一塊野豬肉咀嚼著,良久才找到一句恰當的話:「革命開始了,你咋麼有空兒到我這兒逛來咧?」鹿兆鵬也找到一句恰當的話:「我嘛,瞅中你的好營生……入伙來了。」黑娃立即敏銳地做出反應:「兆鵬哥,你甭耍笑。」兆鵬說:「我沒耍笑。我來了就不走了,入伙!」黑娃當即說:「這話跟我再不能往下說。要說明日跟大拇指當面說。」鹿兆鵬說:「那當然。你還是很義氣。」黑娃說:「天快明了,咱們睡覺。明日個跟大拇指當面說。」

黑娃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傍晚,木桿上吊著的燈盞已經點火,在夕陽的紅光裡閃耀。那是一隻生鐵鑄成的盆子,裡面裝著麻油,燃著一根擀麵杖粗的油捻子,黑煙滾滾,空中飄浮著未燃盡的煙油絮子。這是重要宴慶的信號。伙房裡接連傳出煎油爆炒的脆響。弟兄們出出進進嘻嘻嚷嚷,顯然是被好酒好菜鼓舞著。他找到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興致勃勃地說:「弟兄們好久沒有團圓了,今日個慰勞一頓;二來為你解解心煩;三來嘛,你有朋友到來,這可是你生死之交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理應款待。」黑娃想告訴大拇指兆鵬入伙的事。大拇指仍然朗聲說:「先吃了飯再說。」

大吃猛喝一畢,尚未醉的倒的土匪們練開了功夫,有的練拳,有的舞刀,有的練槍法,有的練爬樹翻牆,有的練捆縛敵手,倒顯得生龍活虎,黑娃引著兆鵬進入大拇指的洞穴。大拇指不用寒暄,不講客套單刀直入:「我的二拇指說你想入伙?」

「是的。」兆鵬點點頭。

「真的?」大拇指套問。

「真的。」兆鵬平靜地肯定。

「你把『真的』這話連說三遍,」大拇指盯著他說。「看你能不能說得出來?」

「好咧好咧!」兆鵬釋然笑了,「說真的也真的,說半真半假也是半真半假,可不完全是假的。」

「完全是假的。」大拇指不屑地說,充滿了自信,聲音的平靜愈顯出透裡知底的絕然肯定,「你是想把我的弟兄納進你的游擊隊。你入啥伙哩!」

「你比神瞎子的卦還算得準。」兆鵬也很平靜,沒有一絲被戳穿的尷尬,坦然笑著反問,「真要這樣,你說行不行呢?」

「天爺!空裡的鷹地上的狼,飛的和跑的攏不到一搭嘛!」大拇指輕俏地調侃起來,「你是堂堂共產黨頭兒,我是土匪,咋也攏不到一搭喀!」

「咱倆差不多。擱秤上吊一弔分量差不了多少。」兆鵬也是一腔調侃的調兒,「滋水縣通緝我懸賞一千塊硬洋,縣賞通緝你也是大洋一千塊,咱倆值的一個價碼喀!」

大拇指笑了。黑娃也忍不住笑了,心裡凝結的緊張氣氛頓然鬆弛下來;他始終沒有說話,斟酌了三人之間的關係而決定自己不必開口;他只期望這兩個人之間不發生衝突,無論談判的結局如何;他很珍惜大拇指的笑,企圖擴延剛剛出現的輕鬆氣氛,就以打渾的口氣,說「滋水縣的『共匪』頭子和土匪頭子值的一個價碼!嫽哇嫽哇!」

兆鵬適時地掌握著鬆活了的氣氛:「我了解你。你是個靈醒(聰明)的木匠。你是個不怎麼樣的和尚。你會成為一個有出息的紅軍指揮官,這一點我肯定無疑。你當山裡王太屈材料,太可惜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才來找你的……」

大拇指收斂了笑,冷冷地說:「我也了解你。我在三官廟當和尚那陣子就知道你。你也是個靈醒人。但我這個寨子裡不要你。我知道你跟黑娃的關係,黑娃是個可靠的義氣的人。黑娃願意跟你走我放黑娃走,還有哪些弟兄情願跟黑娃一搭投靠游擊隊也都放他們走,我還讓他們把傢伙一起帶走……」

黑娃打斷大拇指的話說:「大哥你說哪裡話!我跟你絕無二心,可以指天為誓——」

兆鵬坦率地表白說:「我剛才說了,我是瞅中你這塊材料了。我希望跟你搭手共事……」

大拇指接住自己被打斷的話繼續說:「我說的是真話。我明白,無論誰家當朝坐江山,都容不得土匪。而今國民黨懸賞捉我,日後有一天共產黨把事弄成了,還是要拾掇我。我要是能活到那一天,你兆鵬坐江山拾掇我的時光,能給我一個渾全的屍首就遂心了。」

兆鵬不由地動了情:「這又何苦哩?你一進紅軍隊伍就會明白,你肯定比當土匪活得暢快。告訴你,我根本不是拉你去游擊隊,我們已建立起來一個正兒八經的紅軍軍團,軍長是正兒八經的黃浦軍校訓練出來的……」

大拇指並不動心:「我剛才把話說到盡頭了,黑娃願意走就跟你走,還有哪些弟兄願意走的話也跟你走,傢伙都隨手帶走。我算義氣了吧?旁的話你再甭說了,你日後能給我一個渾全屍首就算義氣之交咧!」

黑娃再次申明:「我而今連屍首渾全不渾全都不顧慮。」

兆鵬笑笑說:「我也沒想讓你當下跟我走。我跟你打個招呼,你慢慢思量思量;你啥時候想開了,再給我打個招呼,我來接應。」

大拇指說:「那好……日後再說吧!」

兆鵬說:「我們肯定會見面的。」

半年以後,他們果然又見面了,鹿兆鵬作為俘虜被大拇指捉上山寨。

半夜時光,探馬回來報告大拇指,有一杆子來路不明的紅軍人馬闖進山來,在離山口幾十里的章坪鎮安營下寨,遭到了政府軍的包圍,一個軍的人馬給連窩捂死了,剩下的分成幾股逃走了。有一股逃到離他們山寨三十來里的雙岔溝歇下了,大約二十來人。雙岔溝只有三五戶人家,住得散散落落,這一股紅軍就住在溝樑上的茹姓人家裡。大拇指當即叫來二拇指黑娃,讓探馬把這件事再述說一遍,然後問:「兄弟,你看這活做得做不得?」黑娃說:「油水厚不厚?紅軍都是些秕穀瘦皮,諒也沒多厚油水。」探馬插話說:「他們都掮一桿快槍。」黑娃又問:「這一杆子紅軍打哪兒來的?是不是山裡那幾股游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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