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場異常的年饉臨到白鹿原上。饑饉是由旱災釀成的。乾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見最普通的災情,或輕或重幾乎年年都在發生,不足為奇。通常的旱象多發生在五六七三個月,一般到八月秋雨連綿就結束了,主要是伏旱,對於秋末播種夏初收穫的青稞大麥扁豆小麥危害不大,憑著夏季這一料穩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著一個個稠密的村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年的乾旱來得早,實際是從春末夏初就開始的,麥子上場以後,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連一月的炸紅的天氣,割過麥子的麥茬地裡,土地被暴烈的日頭曬得炸開鐝把兒寬的口子,穀子包穀黑豆紅豆種不下去。有人懷著僥倖心理在乾燥的黃土裡撒下穀種,遲早一場雨,穀苗就冒出來了,早稻遲穀,穀子又耐旱;然而他們押的老寶落空了,扒開犁溝兒,撿起穀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兒。田野裡滿都是被曬得閃閃發亮的麥茬子,犁鏵插不進鐵板似的地皮,鋼刃鐵鍁也踏扎不下去,強性人狠著心聚著勁扎翻土地,卻撬斷了鍁把兒。旱象一直延續下去,持續不降的高溫熱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難定。村裡的澇池只剩下池心的一窪墨綠色的臭水,孩子們仍然在泥水裡漿洗,不幾天就完全乾涸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節日。這是播種冬小麥的節令。人們無心賞月無心吃團圓餅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頻頻轟響著伐神取水的火銃,湧過披著蓑衣戴著柳條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鄉民紛紛嚷嚷起來,白嘉軒心裡也急了毛躁了,讓二兒子孝武在村巷裡敲鑼告示:伐神取水,每戶一升。

白鹿村西頭有一座關帝廟俗稱老爺廟,敬奉著關公關老爺。關羽升天後主動請求司管人間風雨為民賜福,村村寨寨無論大小都修建著一座關帝廟;原上自古順應西風雨,因之關帝廟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爺廟是一座五間寬的高大寬敞的大殿,東西兩面牆壁上彩繪著關羽戎馬倥傯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幾個光輝篇章;桃園結義單刀赴會刮骨療毒出五關斬六將等;而正殿上坐著的司管風雨的關老爺的雕塑,面顏紅潤黑髯如漆明目皓齒神態安詳慈善如佛了。廟宇四周是三畝地的一片空園,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樹標誌著廟宇的歷史。廟前的那棵槐樹才是村莊的歷史標誌,經過無數人的手臂的度量,無論手臂長短,量出的結果都是七摟八拃零三指頭。槐樹早已空心,裡頭可以同時藏住三個躲避暴雨襲擊的行路人;枝葉卻依然鬱鬱蔥蔥,粗大的樹股伸出幾十步遠,巨大的樹冠濃密的樹蔭籠罩著整個廟宇的屋脊,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氣神韻。

白嘉軒跪在槐樹下,眼前是常年支在槐樹下廢棄的青古碾盤,蠟架上插著拳頭粗的大紅蠟燭躥起半尺高的火苗兒,香爐裡的紫香稠如穀苗,專司燒紙的人把一張張金黃的黃表紙連連不斷扔進瓦盆裡,香蠟紙表燃燒的嗆人的氣味瀰漫在燥熱的廟場上;他的身後,跪倒著白鹿村十二歲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頭戴柳條雨帽身披蓑衣,有的赤裸著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陽下一動不動。碾盤的一側置放著一張方桌,另一側臨時盤起一個大火爐,三個精壯小夥子穿著一件短褲,輪流扯拉著一隻半人高的特大號風箱,火焰在陽光裡像萬千歡舞的精靈,火爐烘燒著三隻鐵鏵和幾支鋼釬兒。鑼鼓傢伙在大殿裡頭敲著。一個伐馬角的小夥子從廟門裡奔躍而出,躍上方桌。鑼鼓傢伙班子也跟隨出來,在方桌周圍繼續上勁地敲著。侍守火爐的人用鐵鉗夾住一隻燒成金黃色的鐵鏵送到方桌跟前,伐馬角的小伙拈來一張黃表紙襯在手心去接鐵鏵,那黃表紙呼啦一下子就變成灰白的紙灰,小伙尖叫一聲從方桌上跌滾下來,被接應人攙扶走了。第二個馬角從廟裡奔到槐樹下,一隻腳剛跨上方桌沿兒就仰面栽倒下來。第三個馬角和頭一個如出一轍,剛抓住鐵鏵就從方桌上跌翻下去。鑼鼓傢伙班子第四次從廟裡送到祭台上來的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時渾身扭著,雙臂也扭舞著,大口吹出很響的氣浪;他一把抓住遞到臉前的鐵鏵,手心裡的黃表紙完好無損;當他再去接一隻筷子粗細的鋼釬時,從桌上落馬跳下了。白嘉軒霍地一聲從地上站起來,膝頭上沾著兩坨黃土佝僂著腰趟進了老爺廟的大門。

白孝武監守在大殿裡,看見父親走進門來,迎上前企圖勸他出去。白嘉軒一甩手走到關公神像跟前,點燃三支香插進香爐,作揖長拜之後,就跪伏下去一動不動。他的周圍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靈通傳自己。鑼鼓傢伙更加來勁地爆響起來,在廟堂裡嗡成一片,香蠟紙表的氣味令人窒息。白嘉軒起初覺得鼻膜澀疼,隨之就得清香撲鼻,再後來就嗅不出任何氣味了;鑼鼓傢伙的喧囂充耳不聞,只見那些鼓手鑼手傢伙手使勁地揮動著胳膊,卻敲不出一絲聲響來。大殿裡變得異常清靜;他覺得手足和身軀漸漸變得輕如一張黃表紙,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是胸腔裡殘留著凡人濁氣,需要張大嘴巴連續吐出去;那一瞬間似乎是最後一口污濁的胸氣噴吐出來,他就從關公坐像前的磚地上輕輕地彈了起來,彈出了廟門。人們看見,佝僂著腰的族長從正殿大門奔躍出來時,像一隻追襲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樹下,雙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聲:「吾乃西海黑烏梢!」他拈起一張黃表紙,一把抓住遞上來的剛出爐的淡黃透亮的鐵鏵,緊緊攥在掌心,在頭頂從左向右舞擺三匝,又從右到左擺舞三匝,擲下地去,那黃表紙呼啦一下燒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根紅亮亮的鋼釬兒,「啊」地大吼一聲,噗哧一響,從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煙,狗似的佝僂著的腰桿端戳戳直立起來。槐樹下的廟場上鑼鼓傢伙敲得震天價響,九桿火藥銃子(九月)連連爆炸,跪伏在廟場土地上的男人們一起舞扭起來,瘋癲般反覆吼誦著:「關老爺,菩薩心;黑烏梢,現真身,清風細雨救黎民……」侍候守護馬角的人,連忙取出備當的一根兩頭繫著小環的皮帶,把兩隻小環套住穿通兩腮的鋼釬兒,吊套在頭頂,恰如騾馬口中的嚼鐵。白嘉軒被眾人扶上抬架,八個人抬著,繞在他頭上身上的黃綢飄飄揚揚。火銃先導,鑼鼓殿後,浩浩蕩蕩朝西南部的山嶺奔去。所過村莊,鳴炮接應,敲鑼打鼓以壯聲威,騰起威武悲壯的氣勢。

走進秦嶺峪口,沿著一條越走越窄的山路繞著山樑行進,路邊的青草被絡繹不絕的取水的人馬踩踏倒地,拓寬了道路。天麻黑時,白嘉軒和他的族人村民終於走到黑龍潭了。潭約一丈見方,深不可測,藍幽幽的潭水平靜不興,上無來水,下不洩流,黑龍潭是從地下連通東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隻海眼,四海龍王每年都通過這條通道到山裡來聚會。潭的四周全部是巉崖青石,西邊凸出前撲的石崖上,穩穩當當蹲踞著一座鐵鑄的獨廟,鐵頂鐵牆渾然一體,沒有誰能解釋這鐵廟是在崖上就地鑄成的,還是在平原上鑄成以後抬上崖頂的。鑼鼓傢伙圍著潭沿敲著,火銃子又是九聲連響,人們擇地而跪,一律面對鐵廟。白嘉軒早從架上下來走到潭邊,口咬嚼釬把住上邊抖下來的繩索,腳踩石壁上的凹窩爬上崖頭,一步一拜一個長揖一個響頭,一直磕進鐵廟,點蠟燒香焚表。四面鐵壁上鑄塑著四條龍,白嘉軒面對西邊鐵壁叩拜在地:「弟子黑烏梢拜見求水。」就連叩三個響頭,從腰裡解下一隻細脖兒瓷罐,在燃燒著的香蠟表裡繞過三匝,退出鐵廟,用細繩吊放到潭裡飄著。白嘉軒背對鐵廟,其餘的人也都一律改換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鑼鼓傢伙也收了場,不準說話不準咳嗽不準放屁,一片屏聲斂息的肅穆氣氛,等待西海龍王賜捨給西海黑烏梢珍貴的水。星全以後,交過夜半,山裡梢林掀起一陣騷嘯,靜跪在地的人全都凍得抖抖嗦嗦牙齒磕碰,猛然聽得潭裡傳出「咕咚」一聲水響。白嘉軒朗聲誦道:「龍王爺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齊跳起來,丟棄了頭上的柳條雨帽和蓑衣,把身上的衣褲鞋襪全部剝光,表示他們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龍王爺的兵勇,圍著龍潭跳起來蹦起來唱起來:「龍王爺,菩薩心;捨下水,救黎民……」銃聲撼震靜寂的山谷,鐵鑄獨廟發出錚錚嗡嗡的回聲,鑼鼓傢伙再次敲起來。白嘉軒抽動繩子從潭裡吊起瓷罐,抱在懷中,眾人把擺在鐵廟裡的供品,用細麵做成的各種水果和油炸的麻花饊子一齊拋進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經是第二天早飯時間。白嘉軒走進關帝廟,把盛滿清水的瓷罐兒雙手敬獻到關老爺足下,剛作完揖拜跪下一條腿就撲倒在地人事不省。眾人慌忙從他腮幫上抽下鋼釬兒,用香灰和黃表灰塞住穿透的兩個窟窿,抬回四合院裡去,用剛剛吊上來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腳心心窩和後心,又給灌下一碗涼絲絲兒的井水,白嘉軒呼啦一下睜開眼睛,奇怪地瞅著圍在炕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剛剛從西海龍王那裡歸來而不曉塵世發生過什麼。白嘉軒猛然瞅見站在他身子後首的鹿三:「三哥!你把牲口餵飽了沒?」

直到取回來的那隻細脖瓷罐裡的潭水在關老爺的腳下完全乾涸,雨卻仍然沒有下。人們再也無法忍受等待的焦慮,懷著最後的希望把麥子撒進乾裂的土地,犁鏵翻起乾裂的土層,躥起一股股黃色的煙。麥粒比穀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現了一畝一苗的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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