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朱先生已不再教學。生員們互相串通紛紛離開白鹿書院,到城裡甚至到外省投考各種名堂的新式學校去了;朱先生鎮靜地接受那些生員禮儀性的告別,無一例外地送他們到白鹿書院的門口,看著他們背著行李卷兒走下原坡;後來朱先生就催促他們快些離開,及至最後剩下寥寥無幾的幾個中堅分子時,他索性關閉了書院。彭縣長親自招他出馬,出任縣立單級師範校長。幹了不到半年他就向彭縣長提出辭呈。彭縣長大惑不解:「我聽說你幹得很好嘛!他們都很敬重你呀!怎麼……」朱先生笑笑說:「我是誰聘的校長哇?!」彭縣長連連搖頭否認:「那是先生多心了。」隨之就詢問起辭職的真實原因,是經費不足還是有誰鬧事?如果有搗蛋的害群之馬,把他乾脆解聘了讓他另擇高枝兒就是了,何必自己傷情動氣辭職?朱先生朗然笑著否認了縣長的猜疑,自嘲地說:「原因在我不在他人。我自知不過是一隻陶缽——」彭縣長一時解不開。朱先生解釋說:「陶缽嘛只能鑒古,於今人已毫無用處。」彭縣長誠懇地糾正說:「先生太自謙了。這樣吧,你乾脆到縣府來任職。」朱先生搖搖頭說:「我想做一件適宜我做的事,懇請縣長批准。」彭縣長暢快地說:「只要先生悅意做的事盡可以去做,如需卑職幫忙儘管說出來。」朱先生就說出經過深思熟慮的打算:「我想重修本縣縣志。」

朱先生重新回到白鹿書院,組織起來一個九人縣志編撰小組,自任總撰。另八位編撰人員全是他斟酌再三篩選的才富八斗的飽學之士,有他舊時的同窗也有他後來的得意門生,他們全是關中學派至死不渝的信奉者追求者,是分布在縣內各鄉燦若晨星卻又自甘寂寞的名士賢達,仁人君子;他們在自己的家鄉躬耕壟畝以食以帛,農閒時誦讀批點自嘗其味;他們品行端正與世無爭童叟無欺,為鄰里鄉黨排憂解難調解爭執化干戈為玉帛,都是所在那一方鄉村的人之楷模。朱先生一個一個徒步登門拜望,懇請出廬。他們對於編縣志的事十分合意,卻幾乎一律都要謙讓自己才疏學淺,不堪如此重任,既然朱先生偏愛器重,當然是難得的學習機會,鍛煉機會,也是為本縣貢獻微薄心力的機會。他們和朱先生聚集在白鹿書院,開始了卷帙浩繁的龐大工程。他們披閱歷代舊志,質疑問難,訂正謬誤,刪繁補缺,踏訪民間,工作細密而又嚴謹。黃昏時分,他們漫步於原坡河川,賞春景詠冬雪;或納涼於庭院濃蔭之下,談經論道,相得益彰。他們感激朱先生把自己從日趨混沌紛攘的世事裡拉出來,得到了一個最適宜生存的環境和最可意的工作。

伏天一個溽熱難熬的傍晚,樹葉紋絲不動,濕熱的氣流從低窪的河川裡膨脹起來,充溢到原坡的溝壑間,令人窒息。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坐在院子裡納涼,書院四周和院庭裡高可參天的古柏古槐和銀杏樹,層層疊疊的枝葉遮擋著灼人的光焰,在酷熱喧囂的伏天獨闢一方清爽宜人的樂土福地。彭縣長走進院子,慨然道:「這大概是全中國最宜人的一坨地方囉!」朱先生和諸位同人一齊站起來,禮讓彭縣長坐下。朱先生說:「彭縣長難得閑暇……」彭縣長苦笑著搖搖頭,自嘲地說:「卑職縣長徒具虛名,實實在在只是一名糧秣官兒了!」

近日,烏鴉兵的一個團長帶著百餘名士兵進駐本縣指揮一切領導一切,實際上是一切都不領導也不指揮,只是領導指揮為圍西安城的二十萬人馬徵集糧草,彭縣長以及他的全部官員都圍繞著糧秣一件事奔忙。他氣忿地說:「這些烏鴉兵肯定是世界上最壞的一杆子兵。他們連一年收幾季莊稼都搞不清,只是沒遍沒數地徵糧。糧秣已不是徵而是硬逼,現在已經開始搶了。百姓從怨聲載道到閉口緘言,怕挨槍把子啊!」彭縣長說著就激奮起來,「我為民國政府一介縣長,既然無力回天,只好為虎作倀。想來無顏見諸位仁人賢達,更愧對滋水父老啊!」說時喉哽語塞,熱淚湧動。在坐的先生們接連發出沉痛悲愴的嘆息。朱先生說:「得熬著。」彭縣長說:「熬不住了哇!我的國民縣府成了烏鴉窩囉!那些白腿子烏鴉從早到晚出出進進吵吵呱呱罵罵咧咧,滿嘴粗話渾身匪氣,叫人聽著硌耳看著礙眼,我出了縣府大門就不想再進去。」朱先生還是重複著一句話:「還得熬著。」彭縣長苦笑著說:「朱先生,我來跟你編縣志行不行?」朱先生笑著說:「我敢要你嗎?」彭縣長發洩一通,嘮嘈一通,傾吐一通,覺得心頭鬆弛了,又輕聲問:「朱先生,鄉民盛傳你能打筮算卦,你給我掐算一下,烏鴉啥時候飛走?」朱先生故作神祕地說:「天機不可洩漏。」眾人都笑了。彭縣長又向朱先生索要一幀手跡。朱先生慨然應允,取來筆墨紙硯,在院中石桌上鋪開宣紙,懸腕運筆,一氣呵成四個大字:

好人難活

第二天清早,廚師從縣城買菜回來告訴朱先生,縣城紛傳彭縣長昨夜棄職逃走,下落不明。朱先生愣怔一下隨之嘆惋:「他熬不住了。」

末伏一個雷雨之後的傍晚,暑熱驅散,天宇澄碧,朱先生和他的同人們傾巢而出到原坡上去散心,享受驟雨初霧後的山川氣韻,結果一個個黏著滿腳黃泥,滿腿濕漉漉地回到書院。門房的徐秀才神情緊張地把一封信交給朱先生說:「兩個兵送來的。」朱先生接住拆開一看,瞅著眾位先生狐疑的臉色說:「唔!狼來了!」隨之吩咐徐秀才說:「你到村子裡去買兩隻狗來,買不下就借。要大狗惡狗。」徐秀才眨巴著眼問:「先生買狗做啥?」朱先生笑說:「狼來了就得狗咬嘛!」隨之又吩咐廚師說:「你明日給咱做一樣菜,把豆腐跟肉熬成一鍋。」廚師說:「肉耐火豆腐不耐火,熬不到一起。」朱先生說:「你就往一鍋裡熬。」

第二天,朱先生和他的八位編輯先生按部就班在各自的屋子裡做事,院子裡異常靜謐。大家都在期待狗叫。兩隻藍色頸羽的小鳥從銀杏樹枝上跳到房檐上,又飛落到院子裡濕漉漉的方磚上,發出一串串金子似的叫聲。第一聲狗叫驚得兩隻小鳥箭一般射向空中。兩隻狗的叫聲愈來愈瘋狂,混沌狂亂的吠聲在書院裡的牆壁上碰撞迴旋。狗叫了一陣就停息下來,大約來人退走離開了。突然狗又瘋狂地叫起來,大約來人又到門口來了。八位先生全都站在各自的窗下瞅著大門口,又瞅瞅朱先生的書房。狗叫聲又停下來。朱先生在兩隻狗第三次叫響的時候走出書房,疾步走過院子,左手習慣性地撩著長袍的衩口,喝退了狗,把來人領進大門,在院子裡朗然宣呼:「劉軍長來看望諸位,快出來迎接。」同人們紛紛走出屋子與一身戎裝的劉軍長打躬作揖。劉軍長說:「打擾打擾!」朱先生說:「哪裡哪裡!機緣難得。錯失今日,怕是再也難得一睹將軍風采了。」劉軍長爽朗地說:「待我坐定省城,一定常來拜望先生。」朱先生只顧招呼大家在院裡石凳上坐下。劉軍長問:「聽說先生在編縣志?縣志裡頭都編些啥呀?」朱先生說:「上自三皇五帝,下至當今時下,凡本縣裡發生的大事統都容納。歷史沿革,疆域變更,山川地貌,物產特產,清官污吏,鄉賢盜匪,節婦烈女,天災人禍……不避官紳士民,凡善舉惡跡,一並載記。」劉軍長問:「我軍圍城肯定也要記入你的縣志了?」朱先生說:「你圍的是西安府不是圍的滋水縣,因之無權載入本志;你的士兵在白鹿原射雞(擊)徵糧及糧台失火將記入本志;你的團長進駐本縣嚇跑縣長,這在本縣史跡中絕無僅有,本志肯定錄記。」劉軍長哈哈笑起來:「是嗎?這個縣長也太膽小了。」朱先生也打趣說:「縣長軟得像塊豆腐。」

劉軍長笑畢,說他今日來有三件大事求拜先生。頭一件,圍城成功進駐省城以後,將邀請朱先生給他做私人老師,教誨聖書習練筆墨,因他出身草莽識不下一籮筐大字。朱先生說:「我得先講一條,你得脫了這身戎裝,把槍扔了,我才敢伴君念書習字。我比彭縣長的膽子更小哩!」劉軍長滿口答應:「一旦拿下西安,我就把槍撂到城河去,兵交給旁人去帶。我只做省主席一席文官。」朱先生說:「那麼這件事就等你進城以後再說。第二件呢?」劉軍長說:「請先生賜贈一幅字畫兒。」朱先生說:「我只會寫字不會畫畫兒。人常說『乘興揮毫』,興所至而毫生輝。待軍長攻城成功,我定當揮毫慶賀。再說第三件吧!」劉軍長不好強求,就說出第三件事來:「我一進關中就聞聽先生大名,說先生能識天相,能辨風雨陰晦,能知吉凶災變,能預測後事。請先生給我算一卦,何時圍城成功幾月進城?」朱先生不假思索一口回絕:「劉軍長你進不了城。」

劉軍長猛乍愣住,臉色驟變。同人們都繃緊了臉瞪直了雙眼氣不敢出。朱先生隨之款款地笑了:「我兩隻柴狗把門,將軍尚不得入,何況二虎乎?」當作笑話說罷就哈哈大笑起來。眾位先生也都輕輕吁出一口悶氣。守城的兩位將軍的名字裡都有一個虎字,人稱二虎。軍人尤其忌諱這個。劉軍長說:「這種不吉利的玩笑,只有先生你才敢說到我當面。」朱先生接住說:「只有軍長你來,我才有興頭兒開這玩笑。」

「既是玩笑,且不管它。」劉軍長說:「那就請先生正兒八經給我算一卦,何時攻城成功?」朱先生揚起頭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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