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嘉軒第三個兒子降生以後,取名為牛犢,在二兒子騾駒和三兒子牛犢之間,仙草按照每年一個或三年兩個的稀稠生過三男一女,全都沒有度過四六厄運就成為鹿三牛圈裡的鬼。四個孩子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如出一轍:出生的第四天開始啼哭,日夜不斷,直到嗓子嘶啞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見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趙氏冷冷地說:「還是一個短命的。」其實在孩子剛剛發生尖銳的啼哭時,她就料就了這種結局。她拿一撮乾艾葉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腦門上,用火點燃。那冒著的煙和燃著的火漸漸接近頭皮,可以聽見腦門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聲,燒焦的皮毛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氣味。白趙氏不管抽搐扭動的孩子,硬著心腸又把同樣的艾葉栽到孩子的兩邊臉頰上,燒出兩塊黑斑。這四個孩子都經過艾葉的炙烤,卻沒有一個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住掉淚,尤其是那個女兒。白趙氏不哭也不勸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話:「註定不是陽世的人。」

白趙氏一生生過的男孩和女孩多數都死於四六風,唯一能對付的就是那一撮艾葉,大約只有十之一二的僥倖者能靠那一撮艾葉死裡逃生,腦門上和嘴角邊卻留下圓圓的疤痕。白趙氏從炕上抱走已經斷氣的孩子,交給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裡挖一個深坑,把用席子裹纏著的死孩子埋進去。以後挖起牲畜糞時,把那一坨地方留著,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後,牛屎牛尿將幼嫩的骨肉腐蝕成糞土,然後再挖起出去,曬乾搗碎,施到麥地裡或棉田裡。白鹿村家家的牛圈裡都埋過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裡都施過摻著血肉的糞肥。

牛犢註定是陽世之物。白趙氏的三柱艾葉挽住了他的小命,腦門和嘴角留下三個圓溜溜的疤痕,笑的時候倒添了一種嫵媚。白趙氏據此訓斥對艾葉失去信心的仙草說:「你不信!這下你信不信?老輩子人傳下的辦法能錯了?」仙草卻不無遺憾:「牛犢要是個女子就合人心上來了。」

白嘉軒有一晚站在炕下對正在給牛犢餵奶的妻子說:「你給白家立功了。白家幾輩子都是單嘣兒。我有三個娃子了,鹿子霖……倆。那女人這二年再不見生,大概已經腰乾①了?〔①腰乾:停經的俗說。〕」

隔了一年多點兒,仙草又坐月子了,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她現在對生孩子坐月子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夠準確把握臨產的時日。她的冷靜和處之泰然的態度實際是出於一種司空見慣,跟拉屎尿尿一樣用不著驚慌失措,到屎墜尿憋的時候抹下褲子排泄了就畢了,不過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煩一點罷了。她挺著大肚子,照樣站在案板前擀麵條,坐在木墩上拉風箱,到井台上扯著皮繩扳動轆轤拐把絞水,腆著大肚子紡線織布,把藍草製成的靛攪到染缸裡染布。按她自身的經驗,這樣幹著活兒分娩時倒更利索。

這天她正在木機上織布,腹部猛然一墜,她疼得幾乎從織機上跌下來,當眼睛周圍的黑霧消散重新復明以後,她已經感覺到褲襠裡有熱烘烘的東西在蠕動。她反而更鎮靜,雙手托著褲襠下了織布機,緩緩走過庭院。臨進廈屋門時,頭頂有一聲清脆的鳥叫,她從容地回過頭瞥了一眼,一隻百靈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樹上叫著,尾巴一翹一翹的。跨過廈屋門檻,她就解開褲帶坐到地上,一團血肉疙瘩正在褲襠裡蠕動。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著牛犢串門子去了。剪刀擱在織布機上。她低下頭噙住血腥的臍帶狠勁咬了幾下,斷了。她掏了掏孩子口裡的黏液,孩子隨之發出「哇」地一聲哭叫。剛才咬斷臍帶時,她已經發現是個女子。她把女兒身上的血污用褲子擦拭乾淨,裹進自己的大襟裡爬上炕去,用早已備置停當的小布單把孩子包裹起來,用布條捆了三匝,塞進被窩。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從容地溜進被窩,這才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

白嘉軒回家來取什麼工具,看見廈屋腳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氣,大吃一驚。他搖醒她問怎麼回事,她眼也不睜手也不抬只是說:「快燒炕。」他扯來麥秸塞進炕洞點著火就燒起來。青煙瀰漫,仙草嗆得咳嗽起來。他問她:「人好著哩?」她說:「渴。」他又鑽到廚房燒了一碗開水給她端來。她嘴唇不離碗沿一氣飲盡,感動得流下眼淚,這是她進這個門樓以後男人第一次為她燒水端水。她緩過一口氣來,就忍不住告訴他:「是個女子!」嘉軒說:「這回合你心上來了,也合我心上來了。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說了孩子落草時有百靈子叫的事,嘉軒背抄著手在腳地上踱步,沉吟著:「百靈……百靈……白靈……白靈……就是靈靈兒娃嘛!」

白靈順順當當度過了四六大關,順順當當出了月子,仙草繃緊的神經才鬆弛下來,如此順當地躲過四六災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實。這天晚上,她將一月來反覆琢磨著的一件心事提出來:「給靈靈認個乾大。」嘉軒聽了,「嗯」了一聲,隨即附和,表示贊同。他現在偏愛這個女兒的心情其實不亞於仙草,單怕靈靈有個病病災災三長兩短,認個乾大就有護蔭了。他說:「認誰呢?」仙草說:「這由你看著辦。」嘉軒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說:「你去問問咱媽,咱媽說認誰就認誰。」

吃罷晚飯,白嘉軒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師椅上,把綿軟的黃色火紙搓成紙捻兒,打著火鐮,點燃紙捻兒端起白銅水煙壺,捏一撮黃亮黃亮的蘭州煙絲裝進煙筒,「噗」地一聲吹著火紙,一口氣吸進去,水煙壺裡的水咕嘟咕嘟響起來,又徐徐噴出藍色的煙霧。他拔下煙筒,「哧」地一聲吹進氣去,燃過的煙灰就彈到地上粉碎了。

白趙氏已經脫了褲子,用被子偎著下半身,一隻手輕輕地拍著依偎在懷裡的小孫子牛犢,嘴裡哼著貓兒狗兒的催眠曲兒,輕輕搖著身子,看著兒子嘉軒臨睡前過著煙癮。她時不時地把兒子就當成已經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著煙壺右手指頭夾著火紙捻兒的姿勢,那吸煙以及吹掉煙灰的動作和聲音,鼻腔裡習慣性地噴出吭吭吭的響聲,簡直跟他老子的聲容神態一模一樣。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煙具吸煙,完全是為了盡守孝道:他白天忙得馬不停蹄,只有在臨睡前就著油燈陪她坐一陣兒,解除她一個人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進屋來先問安,然後就坐下吸水煙,說一些家事。她相信兒子在族裡和在家裡的許多方面都超過了父親;她恪守幼時從父母,出嫁從丈夫,老來從兒子的古訓,十分明智地由兒子處理家務和族裡的事而不予干涉。嘉軒過足了煙癮,就說起了給女兒認乾大的事。白趙氏沒有確認兩代交好的冷先生,說:「就認鹿三好!」

嘉軒收拾了煙壺,捏滅了火紙到馬號去了,鹿三正在馬號裡給牲畜餵食夜草。馬號寬敞而又清整,槽分為兩段,一邊拴著紅馬和紅馬生下的青騾,一邊拴著黃牛和黃牛生下的紫紅色犍牛。槽頭下用方磚箍成一個攪拌草料的小窖,鹿三往草窖裡倒進鍘碎的穀草和青草,撒下碾磨成細糝子的豌豆麵兒,潑上井水,用一隻木鍁翻搗攪拌均勻,把黏著豌豆糝子的濕漉漉的草料添到槽裡去。黃牛和犍牛舔食草料時,掛在脖子上的銅鈴叮噹噹響著。鹿三背對門口做著這一切,放下木鍁,回過頭來,看見嘉軒站在身後注視著他的勞作,他沒有說話,更不用驚慌,仍然按他原先的思路在槽頭忙著。白嘉軒也站在槽頭前,背抄著雙手看騾馬用彈動的長唇吞進草料,牙齒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他又挪步到牛槽邊站住,看著黃牛和犍牛犢用長長的舌頭捲裹草料。鹿三轉身走到炕沿邊坐下來,抽著旱煙,主人不說話,他也不主動說什麼。嘉軒幾乎每天晚上陪老娘坐過之後都要到馬號來,來了就那麼背抄著手站著看牛馬吃草嚼料,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看著牲畜吃光整整一槽草料才回去睡覺。白嘉軒從槽邊轉過身走到鹿三當面:「三哥,你看我那個小女兒靈靈心疼不心疼?」鹿三說:「心疼。」白嘉軒說:「給你認個乾女兒你收不收?」鹿三驚奇地睜大了不大靈活的黑眼睛,隨之微低了頭,捏弄著煙鍋,腦子裡頓時緊張地轉動起來,綜合,對比,肯定,否定,一時拿不定主意。白嘉軒誠懇地說:「我們三人商量過了,想跟你結這門乾親。當然……這是兩廂情願的事,你悅意了頂好;不悅意也沒啥,咱們過去怎樣,日後還是怎樣。你今黑間思謀思謀,明兒個給我見個回話。」說罷就走出馬號去了。

鹿三捉著短管煙袋依然吸煙,煙霧飄過臉面,像一尊香火煙氣籠罩著的泥塑神像。這是一個自尊自信的長工,以自己誠實的勞動取得白家兩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實地從白家領取議定的薪俸,每年兩次,麥收後領一次麥子,秋後領一次包穀和棉花,而白家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短斤少兩的事。在他看來,咱給人家幹活就是為了掙人家的糧食和棉花,人家給咱糧食和棉花就是為了給人家幹活,這是天經地義的又是簡單不過的事。掙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熟的,不好好給人家幹活,那人家僱你幹什麼?反過來有的財東想讓長工幹活還想勒扣長工的吃食和薪俸,那長工還有啥心勁給你幹活?這樣,財東想要僱一個本順的長工和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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