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吃罷晚飯,白嘉軒走進白鹿鎮的中醫堂,擺出的面孔和他的心境正好相反。他心裡燃燒著熾烈的進取的慾火,臉孔上擺出的卻是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令人望之頓生憐憫。他聲音沉重淒楚地向冷先生述說家父暴亡妻子短命家道不濟這些人人皆知的禍事,哀嘆自己幾乎是窮途末路了,命裡註定祖先的家業要破落在他的手裡了。這真是天滅白家,不可扭轉。他走到這一步路已走絕,下一步是崖是井也得往下跳,只好賣掉祖宗的心頭肉——河川裡那二畝水地。把白鹿村挨家挨戶捋碼一遍,有力量一次買走這二畝水地的除非鹿子霖再數不出第二家來。希求冷先生老兄看在與先父交情甚篤的情分上,能出面與鹿家交涉,居中調節。說到此時潸然淚下,變賣祖先業產是不肖子孫啊!白嘉軒將在白鹿村以至白鹿原上十里八村的村民中,落下敗家子的可恥名聲。冷先生聽完冷冷地問:「你再想想不賣地行不行?」白嘉軒就更進一步數落起來,前頭六個女人已經花光了父親幾十年來節儉積攢的銀錢,而且連著賣掉了兩匹騾子。槽頭現有的紅馬和黃牛即使全拉到集上賣了,也不夠訂一個媳婦的騁禮,他現在訂一個女人比先前訂五個女人花的錢都多,再說賣了牲畜怎麼種地?他翻來覆去想過無數次,只有賣地一條路可循。冷先生的面孔似有所動:「你只管託人做媒訂親娶妻,錢不夠了從我這兒拿,地是不能賣。你賣二畝水地容易,再置二畝水地就難了。眼看著你賣地還要我做中人,我死了無顏去見秉德大叔呀!」嘉軒似乎更加傷情,默然不語。

冷先生的父親老冷先生在白鹿鎮開闢這個中藥鋪面坐堂就診時,得助於嘉軒的爺爺的鼎力支持,要不然一個南原山根的外鄉人就很難在白鹿鎮扎住腳。嘉軒的爺爺用馱騾從山裡運出中藥材,老冷先生需要什麼就卸下什麼,從中藥材的交易發展成相互之間的義氣相交,傳到冷先生和嘉軒的父親秉德這時候,已經成為莫逆之交了。

冷先生的義氣相助,使嘉軒深受感動又心生埋怨。白嘉軒謀的是鹿家的那塊風水寶地,用的是先退後進的韜略;深重義氣的冷大哥尚不知底裡,又不便道明。他仍然委婉地說:「先生哥,借下總是要還的。按我目下的家景運氣,你敢給我我還不敢拿哩!萬一娶下女人再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呢?我爸在世時不止一百回給我說過,咱兩家是義交而不是利交,義交才能世交。萬一我窮敗破產還不了賬咋辦?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嘉軒誠懇的話把義氣的冷先生說得改變初衷,哀嘆一聲終於答應了去找鹿子霖串說,又鄭重聲明僅此一回,以後要是再賣家業就不要來找他,他不忍心經辦這號傷心的事。

這件事冷先生根本不用預測就可以料到結局。河川地是一年兩季收成的金盆盆,鹿家近幾年運道昌順,早就謀劃著擴大地產卻苦於不能如願,那些被厄運擊倒的人寧可拉棗棍子出門討飯也不賣地,偶爾有忍痛割愛賣地的大都是出賣原坡旱地,實在有拉不開栓的人咬牙賣掉水地,也不過是三分八釐,意思不大。冷先生出於禮儀的考慮,親自走進了鹿家的院子。鹿子霖的父親鹿泰恆一聽白家要賣二畝水地,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愣著神瞅看冷先生的冷麵孔,才確信此人說話無詐無欺,腦袋一揚卻說:「秉德兄弟雖不在世了,我咋能去置他的地哩!嘉軒侄兒這幾年運氣不順,實在不行了來給我說一聲。你給嘉軒把我的話捎過去,錢呀糧食呀要是急著用,從我這兒拿,地是千萬不能賣。」鹿泰恆完全是一位善良而又義氣的長輩的親柔心懷。冷先生就再三解釋嘉軒賣地的動因,而且用自己要借錢給嘉軒的事來作證。鹿泰恆仍然是凜然不為所動的神色:「嘉軒侄子即當真心賣地,我也不能買。咋哩?讓人說我乘人危難拾掇合茬便宜哩!我怎麼對得住走了的秉德兄弟哩!嘉軒侄兒要賣水地我擋不住,可我不能買,讓他賣給旁人去。」冷先生笑著說:「好我的大叔哩!白鹿村小家小戶誰能一次置起二畝水地?你心裡甭含糊,其實你買下這地是給侄兒嘉軒解危救急哩!你就不要再顧慮什麼了。」到此,鹿泰恆心裡完全踏實下來,初聽到這個喜訊時的驚喜已經變成可靠無誤的真實,他的心情隨之也就平緩下來。經過這一番交談,既排除了乘人危難掠奪家產的壞名聲,又考實了嘉軒賣地屬於真實而不會中途變卦,至於說讓旁人去買的話那是料就白鹿村論實力非他莫屬。鹿泰恆做出莫可奈何的口吻說:「既是這樣說,那就那麼辦算啦!這事嘛,你下來跟子霖去交涉好了,他和嘉軒是平輩弟兄,話好說事也好辦,我一個長輩怎麼和娃娃說這號話辦這號事哩。再說子霖也成人了,這是給他置地哩……」

冷先生指派藥鋪的伙計王相①,到鎮上的飯鋪定下八個菜,又提來一瓶燒酒。他坐在上位,讓白鹿兩家的主事者各坐一側,方桌剩下的一邊坐的是老秀才鹿泰和。冷先生向來言簡意賅,不見寒暄就率先舉起酒盅與三位碰過一飲而盡,然後直奔主題:「事情不必再說,現在只說怎麼弄,有話明說,過後不說。」一切都按著各人預定的軌道推進,沒有差錯。嘉軒擺出的自然是敗家子羞愧的面孔,呷了一盅酒後,開口說:「變賣先人業產,愧無臉面見人,咋敢爭多論少?先生哥處事公正,你說怎麼弄就怎麼弄。我絕無二話。」鹿子霖早已領得父教,嚴謹地把握著自己的情緒,把買地者的得意與激動徹底隱藏,表現出對於自家兄弟不幸遭遇的同情與體憫,慷慨地說:「先生哥你就看著辦吧!既然俺們兄弟倆信得下你,誰日後再說二話還算人嗎?你說咋弄就咋弄。」冷先生連著喝下幾杯酒,冷冷的面孔開始紅潤活泛起來,更見一副耿直不阿的風采:「話怕明說。你們兩家是白鹿村的大家戶,二位令尊與家父都是義交。我雖無意偏袒任何一方,但話說回來,再準的尺子也都量不準布,還要二位賢弟寬諒。」說罷眼光銳利地瞅一瞅鹿子霖,鹿子霖以同樣堅定的眼光作了回答。冷先生再轉過頭瞅著白嘉軒,白嘉軒卻一把捂住腮幫,似乎要哭出來,低下頭去。冷先生緊緊迫問:「嘉軒似有反悔之意?如是,現在還來得及。人說潑出去的水推倒了的牆——難收難扶。現在水還沒潑牆還沒倒,你說了不遲。」嘉軒抬起頭來,頭上竟沁出一層細汗,說:「反悔倒不反悔,只是畏怯子孫的憤怒和鄉黨的恥笑。」隨之吞吞吐吐說出換地的想法來:二畝水地還是賣給鹿子霖,鹿家原坡上那二畝慢坡地轉到白家,好地換劣地的差價,由鹿家付給白家。嘉軒說出這個方案後忽地站起,手撫胸膛紅著臉說:「全是為了顧一張面子呀!還望先生哥和子霖兄弟寬容。」此話一出,畢竟是節外生枝,冷先生不大高興地說:「既有這話,你該早說,我也好與買方早早說透。不過現在說了也好……」說完就瞅一眼鹿子霖。鹿子霖原以為嘉軒事到臨頭要反悔要變卦了,單怕到手的二畝水地又黃了,聽明白了是換地,就作出豁達的氣魄說:「這倒好!只要於嘉軒兄弟面子上好看,就那麼辦。」冷先生自己當然對兩廂情願的事不再有什麼話說,只是這突然的變故打亂了他事先與兩方交換過的關於地價的估計,隨機應變的辦法很快也就形成。「既然如此小有變故,這事也不難辦。」冷先生說,「嘉軒的水地是天字號地,子霖的慢坡地是人字號地,天字號地和人字號地的價碼,按朝廷徵糧的數目就可以兌換出來。如果二位同意這個弄法兒,事情就簡單不過了。」無論白嘉軒或是鹿子霖,最熟悉的可能不是自己的手掌而是他們的土地。他們誰也搞不清自哪朝的哪一位皇帝開始,對白鹿原的土地按「天時地利人和」劃分為六個等級,按照不同的等級徵收交納皇糧的數字;他們對自家每塊土地所屬的等級以及交納皇糧的數目,清楚熟悉準確無誤絕不亞於熟悉自己的手掌。土地的等級是官府縣衙測定的,徵交皇糧的數字也是官家欽定的,無厚此薄彼之嫌,自然天公地道,倆人都接受了。冷先生取來算盤,推給老秀才說:「你給兌換算計一下。」老秀才劈里啪啦撥動著算盤上的珠子,連撥兩遍,一畝天字號地大體可以摺合四畝人字號地。這樣就推算出鹿子霖應該淨給白嘉軒的銀兩,如果按市價摺合成糧食或棉花該是多少石多少捆。冷先生就歪過頭對老秀才說:「現在該你忙活了。」老秀才這時接過藥鋪伙計王相送來的硯台,開始研墨。他被請來的職責很單純,那就是雙方把話說到以後寫買賣土地的契約。(①關中地區的城鎮和鄉村,稱僱傭的工人、店員、長工為相公,故「王相」為口頭的日常稱謂。)

鹿子霖看著老秀才不慌不忙研墨的動作,心裡竟是抑制不住的激動。只要能把白家那二畝水地買到手,用十畝山坡地作兌換條件也值當。河川地一年兩季,收了麥子種包穀,包穀收了種麥子,種棉花更是上好的土地;原坡旱地一季夏糧也難得保收。再說河川地勢平坦,送糞收割都省力省事,牛車一套糞送到地裡了。他家在河川有近二十畝水地,全是一畝半畝零星買下來的,分布在河川的各個角落。最大的一塊不過二畝七分,打了一口井,兩季保種保收。其餘都是畝兒八分的窄小地塊,打井劃不來,不打井又旱得很少收成。嘉軒這二畝水地正好與自家的那塊一畝三分地相毗鄰,合在一塊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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