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 何啟治

校書記略

陳忠實《白鹿原》世紀百強第三十八。據中國.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二○一一年一月簡體版校書。何啟治先生所撰之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文稿,摘自網路,並非紙書原錄之內容。

何啟治指出,文學的層次可分成「生活體驗的創作」和「生命體驗的創作」,《白鹿原》屬於後者。

作者簡介

陳忠實(一九四二年—)生於中國陝西省西安市。一九六二年高中畢業後,歷任鄉村中小學教師及鄉政府幹部達二十年之久。一九八二年調陝西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寫作,同年並發表第一本小說集《鄉村》。長篇小說《白鹿原》獲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並有日文、韓文、越文等譯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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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忠實和他的《白鹿原》 何啟治

艱辛漫長的跋涉為了禳災求福,母親在他的本命年裡給他織了一根鮮紅的腰帶。半年後,他依舊勒著這條已經變成紫黑色的腰帶,腳下穿著一雙磨薄了的舊布鞋,和二十多個在家鄉小學畢業的同學一道,跟隨著班主任杜老師,到三十里外的歷史名鎮灞橋去投考中學。國道上的砂石很快磨穿了薄薄的鞋底,磨爛了孩子幼嫩的腳後跟,血滲濕了鞋底和鞋幫。腳傷馬上使這個十三歲的孩子覺得全身乏力,眼淚立即湧出眼眶,他真怕攆不上走在前面的老師和同學。他又愛面子,不願說因為沒有好鞋子而磨爛了腳後跟。自救的辦法是捋一把楊樹葉子塞進鞋窩兒;不成,又狠下心從書包裡摸出那塊擦臉用的布巾做了應急的鞋墊,而踮著另一隻腳尖急急地往前趕;終於布巾也磨得稀爛後,便只好從書包裡拿出課本,一紮一紮地撕下來塞進鞋窩裡,可直到課本撕完,他還是遠遠地落在後面。心驚肉跳的疼痛,迫使他癱坐在路邊。

這時,一聲聲火車汽笛的嘶鳴在耳邊震響,隨即便有一股無形的神力從生命的深處騰起,穿過勒著紫黑色腰帶的腹部衝進胸膛又衝上腦頂,他憤怒地認定:人可不能永遠穿著沒有後底的破布鞋走路哪!——他咬著牙,挺起腰桿,總算在離學校考場還有一二里遠的地方追趕上了杜老師和同學,卻依然保守著腳跟受傷的秘密。

這個孩子終於上了中學,在同班五十個同學中是年齡最小個頭最矮的一個,便坐在頭排第一張課桌上。但勉強上完初一第一學期,他便面臨著暫時失學的命運。那時,父親靠賣樹(一根丈五長的椽子只能賣到一塊五毛錢)供他上學已經難以為繼。他必須休學一年,以便讓一臉豪氣的父親實現一年後讓他哥哥投考師範再騰出手來供他復學的謀略。在不得已呈上休學申請書後,這剛交十四歲的孩子在送他走出校門的溫柔善良的女老師的眼睛裡看見了晶瑩透亮的淚珠。為了避免嚎啕大哭,他立刻低頭咬緊了嘴唇。一股熱辣辣的酸流從鼻腔倒灌進喉嚨裡去。同時還是有一小股酸水從眼睛裡冒出。他順手用袖頭揩乾淨淚水,再一次虔誠地深深向女老師鞠躬,牢記著她「明年的今天一定來報到復學」的叮囑,然後轉身離去。

然而,這一年的休學竟意想不到地使他喪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一九六二年他二十歲時高中畢業。「大躍進」造成的大饑荒和經濟嚴重困難迫使高等學校大大減少了招生名額。上一年這個學校有百分之五十的學生考取了大學,今年四個班能上大學的只有一個個位數。成績在班上數前三名的他名落孫山,他們全班剃了個光頭。父親臨終時懺悔說,「我對不住你,錯過一年——讓你錯過了幾十年——」四年後,二十四歲的他迎來了「文革」的大災難。此前那幾年他一邊當中小學教師一邊迷醉於文學,發表了《櫻桃紅了》、《迎春曲》等幾篇散文作品。「文革」風暴席捲大地的時候,他那宿辦兼一的小套間的門框上貼著一副白紙對聯,是毛澤東的詩句: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門眉橫批為:送瘟神。門框右上角吊著一隻燈籠,當然也是用白紙糊成的。被大人操縱的孩子們讓這些冥國鬼域的標誌物在他這風雨夠不著的小套間裡整整保存了三個月之久,讓他一日不下八次地接受心靈的警示和對臉皮的磨礪。這人生的第一次大尷尬使特別要面子的他頓覺自己完了,死了——起碼是文學的生命完結了。沒什麼文化的姐姐和上了大學的表妹勸慰他的話竟驚人地一致:「想開點兒,你看看劉少奇劉瀾濤都給鬥了遊了,咱們算啥?」經歷過人生大尷尬的生命體驗之後,他對自己說,如果還要走創作之路,那就「得按自己的心之所思去說自己的話去做自己的事了」。

他在二十六歲的一九六八年結婚。沒有念完初中的妻子後來為他生下兩女一男。以後,他在長達十七年從事農村基層工作中,每月工資由三十元增加到三十九元,卻要養活五口之家。物質生活上真是不堪重負。最困難時,孩子的尿布、褥子都沒有替換的,也沒有充足的柴火燒炕——只好很節省地用一點柴火在做飯時順帶燒熱一塊光溜溜的小臉盆那麼大的河石,然後用這燒熱了的石頭當暖水袋來暖孩子的被頭和尿布。此時他已經是公社的副書記兼副主任。

他在政治和物質生活的雙重艱難下,依然斷斷續續地寫他諳熟於心的農村題材小說。自一九七九年起有《幸福》、《信任》等短篇小說面世。一九八二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鄉村》。同年調入陝西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

他從現在開始結束了高中畢業以後在農村基層長達二十年的生活。

如果說,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八二年這二十年不打一點折扣的農村生活為他的文學創作積累了豐厚的生活庫存,那麼,以後的整整十年(至一九九二年)就是他作為一個專業作家的成熟期。

他在這十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躲在西安市東郊灞橋區西蔣村的老家舊屋裡,一求耳根清靜,二求讀書彌補文學專業上的殘缺,三求消化他所擁有的生活資源,創作出數量上越來越多、質量上越來越高的文學作品來,直至一九九二年以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白鹿原》而一鳴驚人。

下列作品,可視為他在一九八二年至一九九二年走向成熟這十年的主要創作成果:一九八二年七月:短篇小說集《鄉村》出版,一九八六年六月:中篇小說集《初夏》出版,一九八八年四月:中篇小說集《四妹子》出版,一九九一年一月:短篇小說集《到老白楊樹後去》出版,一九九一年一月:《創作感受集》出版,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中篇小說集《夭折》出版,一九九二年十二月:長篇小說《白鹿原》在《當代》雜誌第六期開始連載。《白鹿原》的誕生並非偶然。那是他在完成了《初夏》等九部中篇,八十多篇短篇小說和五十多篇報告文學作品之後,由《藍袍先生》的創作而觸發了對我們這個民族命運的深入思考的結果。這部長篇從一九八六年起作了兩年的構思和史料、藝術等方面的準備,至一九八八年四月動筆,到一九九二年三月定稿,歷經四年的寫作修改才告完成。

《白鹿原》連載於一九九二年《當代》第六期和一九九三年《當代》第一期,一九九三年六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單行本。

《白鹿原》一出世,評論界歡呼,新聞界驚歎,讀者爭相購閱,一時「洛陽紙貴」。其暢銷和廣受海內外讀者讚賞歡迎的程度,可謂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所罕見。迄今人文社的累計印數(含修訂本、精裝本和「茅盾文學獎獲獎書系」)已達六十六萬一千冊,此外還收入他的「小說自選集」和「文集」,海外則有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版、台灣新銳出版社版和韓文版、日文版先後面世。

《白鹿原》面世後確實出現了好評如潮,暢銷不衰,一時「洛陽紙貴」的盛況,卻也一直有不同的爭論、批評乃至粗暴的壓制。然而,牡丹終究是牡丹。儘管它本身還存在某些不足,但那些非科學的批評、壓制,卻無損於牡丹的價值、華貴和富麗。它先是榮獲陝西第二屆「雙五」文學獎最佳作品獎和第二屆「炎黃杯」人民文學獎。後來,略加修訂的《白鹿原》又在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九日榮獲中國長篇小說的最高榮譽——第四屆茅盾文學獎。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日,它的作者終於登上了北京人民大會堂的頒獎台。

他——這個臉上已是溝溝壑壑、滿臉滄桑,卻有一雙炯炯有神大眼睛的五十六歲的漢子就是陳忠實。這個一九四二年誕生於南倚白鹿原北臨灞河的那個叫作西蔣村的孩子,幾十年前曾經穿著鞋底磨穿的舊布鞋,腳後跟淌著血從這不足百戶的小村子裡走向灞橋,走向西安,如今卻堂堂正正地走向北京,走向世界,攀登上中國當代文學殿堂的高峰。《白鹿原》確如海外評論者梁亮所說,「肯定是大陸當代最好的小說之一,比之那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並不遜色。」(《從<白鹿原>和<廢都>看大陸文學》,載《交流》一九九四年第一期)那麼,我們說《白鹿原》的作者陳忠實是當代中國作家群中的大家之一,也就不算誇張了——他畢竟以自己震驚中外文壇的非同凡響的佳作而達到了一般作家所難以企及的高度。

從生活體驗到生命體驗,陳忠實從一個癡愛文學的青少年,到成長為在國內外有巨大影響的大作家,走過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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