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回 覷天良不關疏戚 驀地裡忽遇強梁

當時船將開行,船上茶房到各艙去分頭招呼,喊道:「送客的上坡啊!開船咧!」如此已兩三遍,船上汽筒又嗚嗚的響了兩聲。那老媽子再三催促登岸,金秀英直到此時方才正色道:「你趕緊走罷!此刻老實對你說,我是跟符老爺到廣東的了。你回去對他們說,一切都等我回來,自有料理。」老媽子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秀英道:「事到其間,使得也要使得,使不得也要使得的了。你再不走,船開了,你又沒有鋪蓋,又沒有盤纏,外國人拿你吊起來我可不管!無論你走不走,你快到外頭去罷,這裡官艙不是你坐的地方!」說時,外面人聲嘈雜,已經抽跳了。那老媽子連爬帶跌的跑了出去,急忙忙登岸,回到妓院裡去,告訴了龜奴等眾,未免驚得魂飛魄散。當時夜色已深,無可設法,惟有大眾互相埋怨罷了。這一夜,害得他們又急又氣又恨,一夜沒睡。

到得天亮,便各人出去設法,也有求神的,也有問卜的。那最有主意的,是去找了個老成的嫖客,請他到妓院裡來,問他有甚法子可想。那嫖客問了備細,大家都說是坐了廣大輪船到廣東去的。就是昨天跟去的老媽子,也說是到廣大船去的。又是晚上,又是不識字的人,他如何鬧得清楚。就是那嫖客,任是十分精明,也斷斷料不到再有他故,所以就代他們出了個法子,作為拐案,到巡捕房裡去告,巡捕房問了備細,便發了一個電報到香港去,叫截拿他兩個人。誰知那一對狗男女,卻是到天津去的。只這個便是高談理學的符彌軒所作所為的事了。

唉!他人的事,且不必說他,且記我自己的事罷。我記以後這段事時,心中十分難過。因為這一件事,是我平生第一件失意的事,所以提起筆來,心中先就難過。你道是甚麼事?原來是接了文述農的一封信,是從山東沂州府蒙陰縣發來的,看一看日子,卻是一個多月以前發的了。文述農何以又在蒙陰起來呢?原來蔡侶笙自弄了個知縣到山東之後,憲眷極隆,歷署了幾任繁缺,述農一向跟著他做帳房的。侶笙這個人,他窮到擺測字攤時,還是一介不取的,他做起官來,也就可想了,所以雖然署過幾個缺,仍是兩袖清風。前兩年補了蒙陰縣,所以述農的信,是從蒙陰發來的。當下我看見故人書至,自然歡喜,連忙拆開一看,原來不是說的好事,說是:「久知令叔聽鼓山左,弟自抵魯之後,亟謀一面,終不可得。後聞已補沂水縣汶河司巡檢,至今已近十年,以路遠未及趨謁。前年蔡侶翁補蒙陰,弟仍為司帳席。沂水於此為鄰縣,汶水距此不過百里,到任後曾專車往謁,得見顏色,鬚鬢蒼然矣!談及閣下,令叔亦以未得一見為憾。今年七月間,該處癘疫盛行,令叔令嬸,相繼去世。遺孤二人,才七八歲。聞身後異常清苦。此間為鄉僻之地,往來殊多不便,弟至昨日始得信。閣下應如何處置之處,敬希裁奪。專此通知」云云。

我得了這信,十分疑惑。十多年前,就聽說我叔父有兩個兒子了,何以到此時仍是兩個,又只得七八歲呢?我和叔父雖然生平未嘗見過一面,但是兩個兄弟,同是祖父一脈,我斷不能不招呼的,只得到山東走一趟,帶他回來。又想這件事我應該要請命伯父的。想罷,便起了個電稿,發到宜昌去。等了三天,沒有回電。我沒有法子,又發一個電報去,並且代付了二十個字的回電費。電報去後,恰好繼之從杭州回來,我便告知底細。繼之道:「論理,這件事你也不必等令伯的回電,你就自己去辦就是了。不過令叔是在七月裡過的,此刻已是十月了,你再趕早些去也來不及,就是再耽擱點,也不過如此的了。我在杭州,這幾天只管心驚肉跳,當是有甚麼事,原來你得了這個信。」我道:「到沂水去這條路,還不知怎樣走呢。還是從煙台走?還是怎樣?」繼之道:「不,不。山東沂州是和這邊徐州交界,大約走王家營去不遠;要走煙台,那是要走到登州了。」管德泉道:「要是走王家營,我清江浦有個相熟朋友,可以托他招呼。」我道:「好極了!等我動身時,請你寫一封信。」

閒話少提。轉眼之間,又是三日,宜昌仍無回電,我不覺心焦之極,打算再發電報。繼之道:「不必了。或者令伯不在宜昌,到哪裡去了,你索性再等幾天罷。」我只得再等。又過了十多天,才接著我伯父的一封厚信。連忙拆開一看,只見雞蛋大的字,寫了四張三十二行的長信紙,說的是:「自從汝祖父過後,我兄弟三人,久已分炊,東西南北,各自投奔,禍福自當,隆替無涉。汝叔父逝世,我不暇過問,汝欲如何便如何。據我之見,以不必多事為妙」云云。我見了這封信,方悔白等了半個多月。即刻料理動身,問管德泉要了信,當夜上了輪船到鎮江。在鎮江耽擱一夜,次日一早上了小火輪,到清江浦去。

到了清江,便叫人挑行李到仁大船行,找著一個人,姓劉,號叫次臣,是這仁大行的東家,管德泉的朋友,我拿出德泉的信給他,他看了,一面招呼請坐,喝茶,一面拿一封電報給我道:「這封電報,想是給閣下的。」我接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我才到這裡,何以倒先有電報來呢?封面是鎮江發的。連忙抽出來一看,只見「仁大劉次臣轉某人」幾個字,已經譯了出來,還有幾個未譯的字。連忙借了《電報新編》,譯出來一看,是「接滬電,繼之丁憂返里」幾個字,我又不覺添一層煩悶。怎麼接二連三都是些不如意的事?電報上雖不曾說甚麼,但是內中不過是叫我早日返滬的意思。我已經到了這裡,斷無折回之理,只有早日前去,早日回來罷了。當下由劉次臣招呼一切,又告訴我到王家營如何僱車上路之法,我一一領略。

次日,便渡過黃河,到了王家營,僱車長行。走了四天半,才到了汶河,原來地名叫做汶河橋。這迴路過宿遷,說是楚項王及伍子胥的故里;過剡城,說有一座孔子問官祠;又過沂水,說是二疏故里、諸葛孔明故里,都有石碑可證。許多古跡,我也無心去訪了。到了汶河橋之後,找一家店住下,要打聽前任巡檢太爺家眷的下落。那真是大海撈針一般,問了半天,沒有人知道的。後來我想起一法,叫了店家來,問:「你們可有認得巡檢衙門裡人的沒有?」店家回說「沒有」。我道:「不管你們認得不認得,你可替我找一個來,不問他是衙門裡的什麼人,只要找出一個來,我有得賞你們。」店家聽說有得賞,便答應著去了。

過了半天,帶了一個弓兵來,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我便先告訴了我的來歷,並來此的意思。弓兵便叫一聲「少爺」,請了個安,一旁站著。我便問他:「前任太爺的家眷,住在那裡,你可知道?」弓兵回說:「在這裡往西去七十里赤屯莊上。」我道:「怎麼住到那裡呢?兩個少爺有幾歲了?」弓兵道:「大少爺八歲,小少爺只有六歲。」我道:「你只說為甚住到赤屯莊去?」弓兵道:「前任老爺聽說斷過好幾回弦,娶過好幾位太太了,都是不得到老。少爺也生過好幾位了,聽說最大的大少爺,如果在著,差不多要三十歲了,可惜都養不住。那年到這邊的任,可巧又是太太過了。就叫人做媒,把赤屯馬家的閨女兒娶來,養下兩個少爺。今年三月裡,太太害春瘟過了。老爺打那麼也得了病,一直沒好過,到七月裡頭就過了。」我道:「躺下來之後,誰在這裡辦後事呢?」弓兵道:「虧得舅老爺剛剛在這裡。」我道:「哪個舅老爺?」弓兵道:「就是現在少爺的娘舅,馬太太的哥哥,叫做馬茂林。」我道:「後事是怎樣辦的?」弓兵道:「不過買了棺木來,把老爺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裝裹了去,就把兩個少爺,帶到赤屯去了。」我道:「棺木此刻在那裡呢?」弓兵道:「在就近的一塊義地上邱著。」我道:「遠嗎?」弓兵道:「不遠,不過二三里地。」我道:「你有公事嗎?可能帶我去看看?」弓兵道:「沒事。」我就叫他帶路先走。我沿途買了些紙錢香燭之類,一路同去,果然不遠就到了。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老爺的,這是太太的。」我叫他代我點了香燭,叩了三個頭,化過紙錢。生平雖然沒有見過一面,然而想到骨肉至親,不過各為謀食起見,便鬧到彼此天涯淪落,各不相顧,今日到此,已隔著一塊木頭,不覺流下淚來。細細察看,那棺木卻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我不禁道:「照這樣,怎麼盤運呢?」弓兵道:「如果要盤運,是要加外槨的了。要用起外槨來,還得要上沂州府去買呢。」徘徊了一會,回到店裡。弓兵道:「少爺可要到赤屯去?」我道:「去是要去的,不知一天可以趕個來回不?」弓兵道:「七十多里地呢!要是夏天還可以,此刻冬月裡,怕趕不上來回。少爺明日動身,後天回來罷。弓兵也去請個假,陪少爺走一趟。」我道:「你是有公事的人,怎好勞動你?」弓兵道:「那裡的話。弓兵伺候了老爺十年多,老爺平日待我們十分恩厚,不過缺苦官窮,有心要調劑我們,也力不從心罷了。我們難道就不念一點恩義的麼?少爺到那邊,他們一個個都認不得少爺,知道他們肯放兩個小的跟少爺走不呢?多弓兵一個去了,也幫著說說。」我道:「如此,我感激你得很!等去了回來,我一起謝你。」弓兵道:「少爺說了這句話,已經要折死我了!」說著,便辭了去。一宿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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