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回 巧心計暗地運機謀 真膿包當場寫伏辯

朱博如聽得承輝說出來的話,句句在理上,不覺回答不出來。並且已經說妥的一萬銀子好處,此刻十有九成的時候,忽然被這難題目難住,看著就要撒決了。但是看承輝的神情,又好像胸有成竹一般。回心一想,我幾十年的老江湖,難道不及他一個小孩子,這裡頭一定有個奧妙,不過我一時想不起來罷了。想到這裡,拿著煙槍在那裡出神。承輝卻拉了龍光出去,到茶堂外面,看各野雞妓女,逗著談笑。良久,才到煙榻前去,問博如道:「先生可想出個法子來了?」博如道:「想不出來。如果閣下有妙法,請賜教了罷。」承輝道:「法子便有一個,但是我也不肯輕易說出。」博如道:「如果實在有個妙法,其餘都好商量。」承輝道:「老實說了罷,你這一萬銀子肯和我對分了,我便教你這個法子。」博如道:「哪裡的話!我也擔一個極大幹係的,你怎麼就要分我一半?」承輝道:「也罷,你不肯分,我也不能強你。時候不早了,我們明日會罷。」博如著急道:「好歹商量妥了去,忙甚麼呢。」龍光道:「一萬兩我是答應了,此刻是你兩個的事情,你們商量罷,我先走了。」博如道:「索性三面言明了,就好動手辦事了。」承輝道:「這是你自己不肯通融,與我們甚麼相干?」博如道:「你要分我一半,未免太很。這樣罷,我打八折收數,歸你二成罷。」承輝不答應。後來再三磋商,言定了博如七折收數,以三成歸承輝,兩面都允了。承輝又要先訂合同。博如道:「我這裡正合同都不曾定,這個忙甚麼。」承輝道:「不行!萬一我這法子說了出來,你不認帳,我又拿你怎樣呢。」博如只得由他。承輝在身邊取出紙筆來,一揮而就,寫成一式兩紙,叫博如簽字。博如一看,只見寫的是:

茲由承某介紹朱某,代龍某辦一要事。此事辦成之後,無論龍某以若干金酬謝朱某,朱某情願照七折收數,其餘三成,作為承某中費。兩面訂明,各無異言。立此一式兩紙,各執一紙為據。

朱博如看了道:「怎麼不寫上數目?」承輝道:「數目是不能寫的。我們龍二爺出手闊綽,或者臨時他高興,多拿一千、八百出來,請你喫茶吃酒,那個我也要照分的;如果此時寫實了一萬,一萬之外我可不能分你絲毫了。這個我不幹。」博如聽了,暗暗歡喜,便簽了字,承輝也簽了字,各取一紙,放在身邊。

博如就催著問:「是何妙法?」承輝道:「這件事難得很呢!我拿你三成謝金,實在還嫌少。你想罷,若不明寫出來,不成個憑據;若明寫了,說是某人托某人設法致死其父,事成酬銀若干,萬一鬧穿了,非但出筆據的人要凌遲,只怕代設法的人也不免要殺頭呢!這個非但他不敢寫,寫了,你也不敢要。」博如道:「這個我知道。」承輝道:「若是不明寫,卻寫些甚麼?總不能另外謅一樁事情出來。若說是憑空寫個欠據,萬一你的法子不靈呢,欠據落在你手裡,你隨意可以來討的,叫龍二爺拿甚麼法子對付你?數目又不在少處,整萬呢!」博如道:「這個我都知道,你說你的法子罷。」承輝道:「時候不早了,這裡人多,不是談機密地方,你趕緊吃完了煙,另外找個地方去說罷。」博如只得匆匆吸完了煙,叫堂倌來收燈,給過煙錢。博如又走過去,和那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說了幾句話,方才一同走出。

龍光約了到雅敘園,揀一個房間坐下,點了菜。博如又急於請教。承輝坐近一步,先問道:「據你看起來,那老頭子到底幾時才可以死得?」博如道:「弄起來看,至遲明年二月裡,總可以成功了。」承輝又坐近一步,拿自己的嘴對了博如的耳朵道:「此刻叫龍二爺寫一張借據給你,日子就寫明年二月某日,日子上空著,由得你臨時填上。那借據可是寫的:

立借券某人,今因猝遭父喪大故,匯款未到,暫向某人借到銀壹萬兩。匯款一到,立即清還。蒙念相好,不計利息。棘人某某親筆。

等到明年二月,老頭子死了,你就可以拿這個借據向他要錢了。」博如側著頭一想道:「萬一不死呢?」承輝道:「就是為的是這個。如果老頭子不死,他又何嘗有甚父喪大故,向人借錢?又何故好好的自稱棘人?這還不是一張廢紙麼?當真老頭子死了,他可是為了父喪大故借用的,又有蒙念相好,不計利息的一層交情在裡面,他好欠你分毫嗎?」朱博如不覺恍然大悟道:「妙計!妙計!真是鬼神不測之機也!」於是就叫龍光照寫。龍光拿起筆來,猶如捧了鐵棒一般,半天才照寫好了,卻嫌「萬」字的筆畫太多,只寫了個方字缺一點的「萬」字。朱博如看過了,十分珍重的藏在身邊。恰好跑堂的送上酒菜,龍光讓坐,斟過一巡酒,然後承輝請教博如法子。博如道:「要辦這件事,第一要緊不要叫他見人,恐怕有人見愈調理病癒深,要疑心起來。明日再請我,等我把這個話先說上去,只說第一要安心靜養,不可見人,不可勞動,不可多說話費氣,包管他相信了。你們自己再做些手腳。我天天開的藥方,你們只管撮了來煎,卻不可給他吃。」龍光道:「這又是何意?」博如道:「這不過是掩人耳目,就是別人看了方子,也是藥對脈案的;但是服了對案的藥,如何得他死,所以掩了人耳目之後,就不要給他吃了。我每天另外給你們兩個方子,分兩家藥店去撮,回來和在一起給他吃。」龍光又道:「何必分兩家撮呢?」博如道:「兩個方子是寒熱絕不相對的,恐怕藥店裡疑心。」承輝道:「這也是小心點的好。」博如又附耳教了這甚麼法子,方才暢飲而散。

從次日起,他們便如法炮製起來,無非是寒熱兼施,攻補並進,拿著苟才的臟腑,做他藥石的戰場。上了年紀的人,如何禁受得起!從年前十二月,捱到新年正月底邊,那藥石在臟腑裡面,一邊要堅壁清野,一邊要架雲梯、施火炮,那戰場受不住這等蹂躪,登時城崩池潰,四郊延蔓起來,就此嗚呼哀哉了。

三天成殮之後,龍光就自己當家。正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陸續把些姨娘先打發出去,有給他一百的,有給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擇人而事。大、二、三、四,四個姨娘,都不等滿七,就陸續的打發了。後來這班人無非落在四馬路,也不必說他了。只有打發到五姨,卻預先叫承輝在外面租定房子,然後打發五姨出去,面子上是和眾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給了承輝多少。只有六姨留著。又把家中所用男女僕人等,陸續開除了,另換新人;開過弔之後,便連書啟、帳房兩個都換了。這是他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據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錢。承輝道:「你這個人真是性急!你要錢也要有個時候,等這邊開過弔,才像個樣子。照你這樣做法,難道這裡窮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還你了?天下哪有這種情理!」一席話說得朱博如閉口無言,只得別去。直捱到開弔那天,他還買了點香燭紗元,親來弔奠。承輝看見了大喜,把他大書特書記在禮簿上面。又過了三天,認真捱不住了。恰好這天龍光把書啟、帳房辭去,承輝做了帳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爪,是恣無忌憚的了。承輝見博如來了,笑吟吟的請他坐下,說道:「先生今天是來取那筆款子的?」博如道:「是。」承輝道:「請把筆據取出來,」博如忙在身邊取出,雙手遞與承輝。承輝接過看了一看道:「請坐請坐。我拿給先生。」博如此時真是心癢難抓,眼看著立時三刻,就是七千兩銀子到手了。忙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承輝拿了借據,放在帳桌上,提起筆來,點了兩點,隨手拿了一張七十兩銀子的莊票,交給博如道:「一向費心得很!」博如吃了一驚道:「這——這——這是怎麼說?」承輝道:「那三成歸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據的。」博如道:「不錯,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變做七十兩呢?」承輝笑道:「難道先生眼睛不便,連這票據上的字,都沒有看出來?」博如連忙到案頭一看,原來所寫的那一萬的「萬」字,被他在一撇一鉤的當中,加了兩點,變成個「百」字了。博如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據搶在手裡。承輝笑道:「先生惱甚麼!既然不肯還我票據,就請仍把莊票留下。」博如氣昏了,便把莊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輝含笑攔住道:「先生惱甚麼?到哪裡去?茶還沒喝呢。來啊!舀茶來啊!客來了茶都不舀了,你們這班奴才,是幹嗎的是啊!」一面說,一面重複讓坐。又道:「先生還拿了這票子到哪裡去呢?」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請大眾評評這道理,可是『萬』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輝道:「『萬』字本不能改『百』字啊,這句話怎講?」博如道:「我不和你說,你們當初故意寫個小寫的『萬』字,有意賴我!」承輝笑道:「這句話先生你說錯了。數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寫個『壹』字,豈有『萬』字倒小寫起來之理?只怕說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這票子到上海縣去告,告你們塗改數目,明明借我的一萬銀子,硬改作一百。這個改的樣子明明在那裡,是瞞不過的。」

說話時家人送上茶來。承輝接過,雙手遞了一碗茶。說道:「好,好!這個怪不得先生要告,整萬銀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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