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回 親嘗湯藥媚倒老爺 婢學夫人難為媳婦

我這回進京,才是第二次。京裡沒甚朋友:符彌軒已經丁了承重憂,出京去了;北院同居的車文琴,已經外放了,北院裡換了一家旗人住著,我也不曾去拜望;只有錢鋪子裡的惲洞仙,是有往來的,時常到號裡來談談。但是我看他的形跡,並不是要到我號裡來的,總是先到北院裡去,坐個半天,才到我這邊略談一談。不然,就是北院裡的人不在家,他便到我這邊來坐個半天,等那邊的人回來,他就到那邊去了。我見得多次,偶然問起他,洞仙把一個大拇指頭豎起來道:「他麼?是當今第一個的紅人兒!」我聽了這個話,不懂起來,近日京師奔競之風,是明目張膽,冠冕堂皇做的,他既是當今第一紅人,何以大有「門庭冷落車馬稀」的景象呢?因問道:「他是做甚麼的?是那一行的紅人兒?門外頭宅子條兒也不貼一個?」洞仙道:「他是個內務府郎中,是裡頭大叔的紅人。差不多的人,到了裡頭去,是沒有座位的;他老人家進去了,是有個一定的座位,這就可想了。」我道:「永遠不見他上衙門拜客,也沒有人拜他,那裡像個紅人?」洞仙道:「你佇不大到京裡來,怨不得你佇不知道。這紅人兒裡頭,有明的,有暗的;像他那是暗的。」我道:「他叫個甚名字?說他紅,他究竟紅些甚麼?你告訴告訴我,等我也好巴結巴結他。」洞仙道:「巴結上他倒也不錯,像我兄弟一家大小十多口人吃飯,仰仗他的地方也不少呢。」我笑道:「那麼我更要急於請教了。」洞仙也笑道:「他官名叫多福,號叫貢三,是裡頭經手的事,他都辦得到,而且比別人便宜。每年他的買賣,也不在少處。這兩年元二爺住開了,買賣也少了許多。」我道:「怎麼又鬧出個元二爺來了?」洞仙道:「這位多老爺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吉祥,我們都叫他做祥大爺,是個傻子;第二個叫吉元,我們都叫他做元二爺,捐了個主事,在戶部裡當差。他父子兩個,向來是連手,多老爺在暗裡招呼,元二爺在明裡招徠生意。」我道:「那麼為甚麼又要住開了呢?」洞仙道:「這個一言難盡了。多老爺年紀大了,斷了弦之後,一向沒有續娶。先是給傻子祥大爺娶了一房媳婦,不到兩年,就難產死了。多老爺也沒給他續娶,只由他買了一個姨娘就算了。卻和元二爺娶了親。親家那邊是很體面的,一副妝奩,十分豐厚,還有兩個陪嫁丫頭,大的十五歲,小的才十二歲。過了兩三年,那大丫頭有了十七八歲了,就嫁了出去;只有這個小的,生得臉蛋兒很俊,人又機靈,元二爺很歡喜他,一直把他養到十九歲還沒嫁。元二爺常常和他說笑鬼混,那位元二奶奶看在眼裡,惱在心裡。到底是大家姑娘出身,懂得規矩禮法,雖是一大罈子的山西老醋,擱在心上,卻不肯潑撒出來,只有心中暗暗打算,覷個便,要早早的嫁了他。後來越看越不對了,那丫頭眉目之間,有點不對了,行動舉止,也和從前兩樣了,心中越加焦急。那丫頭也明知二奶奶吃他的醋,不免懷恨在心。

「恰好多老爺得了個脾洩的病,做兒媳婦的,別的都好伺候,惟有這攙扶便溺,替換小衣,是辦不到的,就是雇來的老媽子,也不肯幹這個。元二奶奶一想,不如撥了這丫頭去伺候公公,等伺候得病人好了,他兩個也就相處慣了,希冀公公把他收了房做個姨娘,就免了二爺的事了。打定了主意,便把丫頭叫了來,叫他去伺候老爺。這丫頭是一個絕頂機警的人,一聽了這話,心中早已明白,便有了主意,唯唯答應了,即刻過去伺候老爺。多老爺正苦沒人伺候,起臥都覺得不便,忽然蒙媳婦派了這個丫頭來伺候,心中自是歡喜。況且這丫頭又善解人意,嘴唇動一動,便知道要茶;眼睛抬一抬,便知道要煙。無論是茶是藥,一定自己嘗過,才給老爺吃。起頭的兩天,還有點縮手縮腳的;過得兩天慣了,更是伺候得周到。老爺要上馬子,他抱著腰;老爺躺下來,他捶著背。並且他自從過來之後,便把自己鋪蓋搬到老爺房裡去,到了晚上,就把鋪蓋開在老爺炕前地下假寐。那炕前又是夜壺,又是馬子,又是痰盂,他並不厭煩。半夜裡老爺要小解了,他怕老爺著了涼,拿了夜壺,遞到被窩裡,服侍小解。那夜壺是瓷的,老爺大腿碰著了,哼了一聲,說冰涼的。丫頭等小解完後,便把夜壺舀乾淨,拿來焐在自己被窩裡,等到老爺再要用時,已是焐得暖暖兒的了。及至次日,請了大夫來,凡老爺夜來起來幾次,小解大解幾次,是甚麼顏色,稀的稠的,幾點鐘醒,幾點鐘睡,有吃東西沒有,只有他說得清清楚楚。所以那大夫用藥,就格外有了分寸。有時晚上老爺要喝參湯,坐起來呢,怕冷,轉動又不便當;他便問准了老爺,用茶漱過口,刷過牙,刮過舌頭,把參湯呷到嘴裡,伏下身子,一口一口的慢慢哺給老爺吃。有時老爺來不及上馬子,弄髒了褲子,他卻早就預備好了的。你說他怎麼預備來?他預先拿一條乾淨褲子,貼肉橫束在自己身上,等到要換時,他伸手到被窩裡,拭擦乾淨了,才解下來,替老爺換上,又是一條暖暖兒的褲子了。這一條才換上,他又束上一條預備了。

「如此伺候了兩個多月,把老爺伺候好了。雖然起了炕,卻是片時片刻,也少他不得了。便和他說道:『我兒,辛苦你了!怎樣補報你才好!』他這兩個多月裡頭,已經把老爺巴結得甜蜜兒一般,由得老爺撫摩玩弄,無所不至的了。聽了老爺這話,便道:『奴才伺候主子是應該的,說甚麼補報!』老爺道:『我此刻倒是一刻也離不了你了。』丫頭道:『那麼奴才就服侍老爺一輩子!』老爺道:『這不是誤了你的終身?你今年幾歲了?』丫頭道:『做奴才的,還說甚麼終身!奴才今年十九歲,不多幾天就過年,過了年,就二十歲了,半輩子都過完了;還有那半輩子,不還是奴才就結了嗎!』老爺道:『不是這樣說。我想把你收了房,做了我的人,你說好麼?』丫頭聽了這句話,卻低頭不語。老爺道:『你可是嫌我老了?』丫頭道:『奴才怎敢嫌老爺!』老爺道:『那麼你為甚麼不答應?』丫頭仍是低頭不語。問了四五遍,都是如此。老爺急了,握著他兩隻手,一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丫頭道:『奴才不敢說。』老爺道:『我這條老命是你救回來的,你有話,管說就是了,那怕說錯了,我不怪你。』丫頭道:『老爺、少爺的恩典,如果打發奴才出去,那怕嫁的還是奴才,甚至於嫁個化子,奴才是要一夫一妻做大的,不願意當姨娘。如果要奴才當姨娘,不如還是當奴才的好。』老爺道:『這還不容易!我收了你之後,慢慢的把你扶正了就是。』丫頭道:『那還是要當幾天姨娘。』老爺道:『那我就簡直把你當太太,拜堂成禮如何?』丫頭道:『老爺這句話,可是從心上說出來的?』老爺道:『有甚不是!』丫頭咕咚一聲,跪下來叩頭道:『謝過老爺天高地厚的恩典!』老爺道:『我和你已經做了夫妻,為甚還行這個禮?』丫頭道:『一天沒有拜堂,一天還是奴才;等拜過了堂,才算夫妻呢。還有一層:老爺便這般抬舉,還怕大爺、二爺,他們不服呢?』老爺道:『有我擔了頭,怕誰不服!』丫頭此時也不和老爺客氣了,挨肩坐下,手握手的細細商量。丫頭說道:『雖說是老爺擔了頭,沒誰敢不服,但是事前必要機密,不可先說出來。如果先說出來,總不免有許多阻擋的說話。不如先不說出來,到了當天才發作,一會兒生米便成了熟飯,叫他們不服也來不及。至於老爺續娶,禮當要驚動親友,擺酒請客的,我看這個不如也等當天一早出帖子,不過多用幾個家人分頭送送罷了。』此時老爺低著頭聽分付,丫頭說一句,老爺就答應一個『是』字,猶如下屬對上司一般。等分付完了,自然一切照辦。

好丫頭!真有本事,有能耐!一切都和老爺商量好了,他卻是不動聲色,照常一般。有時伺候好了老爺,還要到元二奶奶那邊去敷衍一會。這件事竟是除了他兩個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家人們雖然承命去刻帖子,卻也不知道娶的是哪一門親。就是那帖子簽子都寫好了,只有日子是空著,等臨時填寫的,更不知道是那一天。老爺又吩咐過不準叫大爺、二爺知道的,更是無從打聽,只有照辦就是了。直到了辦事的頭一天下午,老爺方才分付出來,叫把帖子填了明天日子,明日清早派人分頭散去。又分付明天清早傳儐相,傳喜娘,傳樂工,預備燈綵。這一下子,合宅上下人等都忙了。卻一向不見行聘,不知女家是什麼人。祥大爺是傻的,不必說他;元二爺便覺著這件事情古怪,想道:『這兩三個月都是丫頭在老爺那邊伺候,叫他來問,一定知道。』想罷,便叫老媽子去把丫頭叫來,問道:『老爺明天續絃,娶的是那一家的姑娘?怎麼我們一點不曉得?你天天在那邊伺候,總該知道。』丫頭道:『奴才也不知道,也是方才叫預備一切,才知道有這回事。』二爺道:『那邊要鋪設新房了,老爺的病也好了許久了,你的鋪蓋也好搬回這邊來了。』丫頭道:『是,奴才就去回了老爺搬過來。』說著,去了。過了一會,又空身跑了過來道:『老爺說要奴才伺候新太太,等伺候過了三朝,才叫奴才搬過來呢。』說罷,又去了。元二爺滿腹疑心,又暗笑老頭子辦事糊塗,卻還猜不出個就裡。

「到了明天早起,元二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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