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講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僕從

「莫可文自從做了王太尊書啟之後,辦事十分巴結;王伯丹的文章,也改得十分周到;對同事各人,也十分和氣。並備了一分鋪蓋,在衙門裡設一個床鋪,每每公事忙時,就在衙門裡下榻。人家都說他過於巴結了,自己公館近在咫尺,何必如此;王太尊也是說他辦事可靠,那裡知道他是別有用心的呢。他書啟一席,就有了二十兩的薪水;王太尊喜他勤慎,又在道台那邊,代他求了一個洋務局掛名差使,也有十多兩銀子一月;連他自己鬼鬼祟祟做手腳弄的,一個月也不在少處。後來太湖捕獲鹽梟案內,太尊代他開個名字,向太湖水師統領處說個人情,列入保舉案內,居然過了縣丞班。過得兩年,太尊調了蘇州首府,他也跟了進省。不幸太尊調任未久,就得病死了。那時候,他手邊已經積了幾文,想要捐過知縣班,到京辦引見,算來算去,還缺少一點。

正在躊躇設法,他那位弟婦過班的太太,不知和那一個情人一同逃走了,把他幾年的積蓄,雖未盡行捲逃,卻已經十去六七了。他那位夫人,一向本來已是公諸同好,作為謀差門路的,一旦失了,就同失了靠山一般;何況又把他積年心血弄來的,捲了一大半去!只氣得他一個半死!自己是個在官人員,家裡出了這個醜事,又不便聲張,真是啞子吃黃蓮,自家心裡苦。久而久之,同寅中漸漸有人知道了,指前指後,引為笑話。他在蘇州蹲不住了,才求分了上海道差遣,跑到上海來。因為沒了美人局,只怕是一直癟到此刻的。這是莫可文的來歷。

「至於那卜子修呢,他的出身更奇了。他是寧波人,姓卜,卻不叫子修,叫做卜通。小時候在寧波府城裡一家雜貨店當學徒。有一天,他在店樓上洗東西,洗完了,拿一盆髒水,從樓窗上潑出去。不料鄞縣縣大老爺從門前經過,這盆水不偏不倚,恰恰潑在縣大老爺的轎子頂上。」金子安聽我說到這裡,忙道:「不對,不對,他在樓上看不見底下。容或有之,大凡官府出街,一定是鳴鑼開道的,難道他聾了,聽不見?」我道:「你且慢著駁,這一天恰好是忌辰,官府例不開道鳴鑼呢。縣大老爺大怒,喝叫停轎,要捉那潑水的人。眾差役如狼似虎般擁到店裡,店裡眾夥計誰敢怠慢,連忙從樓上叫了他下來。那差役便橫拖豎曳,把他抓到轎前。縣大老爺喝叫打,差役便把他按倒在地,褪下褲子,當街打了五十小板子。」金子安道:「忌辰例不理刑名,怎麼他動起刑來?」我道:「這就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當時把他打得血流漂杵!只這一打,把他的官興打動了。他暗想:做了官便如此威風,可以任意打人。若是我們被人潑點水在頭上,頂多不過罵兩聲,他還可以和我對罵;我如果打他,他也就不客氣,和我對打了。此刻我的水不過潑在他轎子上,並沒有潑濕他的身,他便把我打得這麼利害!一面想,一面喊痛,哼聲不絕。一面又想道:幾時得我做了官,也拿人家這樣打打,才出了今日的氣。可憐這幾下板子,把他打得潰爛了一個多月,方才得好。東家因為他犯了官刑,便把他辭歇了。

他本是一個已無父母,不曾娶妻的人,被東家辭了,便無家可歸。「想起有個遠房叔祖,曾經做過一任那裡典史的,刻下住在鎮海,不免去投奔了他,請教請教,做官是怎樣做的;像我們這樣人,不知可以去做官不可以。如果可以的,我便上天入地,也去弄個官做做,方才遂心。主意打定,便跑到鎮海去。不一日到了,找到他叔祖家去。他叔祖名叫卜士仁,曾經做過幾年溧陽縣典史。後來因為受了人家二百文銅錢,私和了一條命案,偏偏弄得不周到,苦主那邊因止淚費上吃了點虧,告發起來,便把他功名幹掉了,他才回到鎮海,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兒子卜仲容,在鄉間的土財主家裡,管理雜務,因此不常在家。孫子卜才,在府城裡當裁縫。還有個曾孫,叫做卜兌,只有八歲,代人家放牛去了。卜士仁一個老頭子,在家裡甚是悶氣,雖然媳婦、孫媳婦都在身邊,然而和女人們總覺沒有甚麼談頭。

「忽看見侄孫卜通來了,自是歡喜,問長問短,十分親熱。卜通也一一告訴,只瞞起了被鄞縣大老爺打屁股的事。他談談便問起做官的事,說道:『叔公是做了幾十年官的了,外頭做官的規矩,總是十分熟的了。不知怎樣才能有個官做?不瞞叔公說,侄孫此刻也很想做官,所以特地到叔公跟前求教的。』卜士仁道:『你的志氣倒也不小,將來一定有出息的。至於官,是拿錢捐來的,錢多官就大點,錢少官就小點;你要做大官小官,只要問你的錢有多少。至於說是做官的規矩,那不過是叩頭、請安、站班,卻都要歷練出來的。任你在家學得怎麼純熟,初出去的時候,總有點躡手躡腳的;等歷練得多了,自然純熟了。這是外面的話。至於骨子裡頭,第一個秘訣是要巴結。只要人家巴結不到的,你巴結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我明給你說穿了,你此刻沒有娶親,沒有老婆;如果有了老婆,上司叫你老婆進去當差,你送了進去,那是有缺的馬上可以過班,候補的馬上可以得缺,不消說的了。次一等的,是上司叫你呵■,你便馬上遵命,還要在這■上頭加點恭維話,這也是陞官的吉兆。你不要說做這些事難為情,你須知他也有上司,他巴結起上司來,也是和你巴結他一般的,沒甚難為情。譬如我是個典史,巴結起知縣來是這樣;那知縣巴結知府,也是這樣;知府巴結司道,也是這樣;司道巴結督撫,也是這樣。總而言之,大家都是一樣,沒甚難為情。你千萬記著不怕難為情五個字的秘訣,做官是一定得法的。如果心中存了難為情三個字,那是非但不能做官,連官場的氣味也聞不得一聞的了。這是我幾十年老閱歷得來的,此刻傳授給你。但不知你想做個甚麼官?』卜通道:『其實侄孫也不知做甚麼官好。譬如要做個縣大老爺,不知要多少錢捐來?』

「卜士仁道:『好,好!好大的志氣!那個叫做知縣,是我的堂翁了。』又問:『你讀過幾年書了?』卜通道:『讀書幾年!一天也沒有讀過!不過在學堂門口聽聽,聽熟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兩句罷了。』卜士仁道:『沒有讀過書,怎樣做得文官。你看我足足讀了五年書,破承題也作過十多次,出起身來不過是個捕廳。像你這不讀書的,只好充地保罷了。』卜通不覺稜住了,說道:『不讀書,不能做官的麼?』卜士仁道:『如果沒讀過書都可以做官的,那個還去讀書呢?』又沉吟了一會道:『我看你志氣甚高,你文官一途雖然做不得,但是武弁一路還不妨事。我有一張六品藍翎的功牌,從前我出一塊洋錢買來的,本來打算給我孫子去用的,爭奈他沒志氣,學了裁縫。我此刻拿來給了你,你只要還我一塊洋錢就是了。』卜通道:『六品藍翎的功牌,是個甚麼官?』卜士仁道:『不是官,是個頂戴;你有了他,便可以戴個白石頂子,拖根藍翎,到營裡去當差。』卜通道:『此刻侄孫有了這個,可是跑到營裡,就有人給我差使?』卜士仁道:『那裡有這麼容易!就有了這個,也要有人舉薦的。』卜通道:『那麼侄孫有了這個,到那裡去找人薦事情呢?』

「卜士仁又沉吟了一會道:『路呢,是有一條,不過是要我走一趟。』卜通道:『如果叔公可以薦我差使,我便要了那張甚麼功牌。』卜士仁道:『這麼說罷,我們大家賭個運氣,我們做伴到定海去走一趟。定海鎮的門政大爺,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去托他,把你薦在那裡,吃一份口糧。這一趟的船錢,是各人各出。事情不成,我白賠了來回盤纏;如果事成了,你怎樣謝我?』卜通道:『叔公怎說怎好,只請叔公吩咐就是了。』卜士仁道:『如果我薦成功了你的差使,我要用你三個月口糧的。但是你每月的口糧都給了我,你自己一個錢都沒了,如何過得?我和你想一個兩得其便的法子:三個月的口糧,你分六個月給我,這六個月之中,每月大家用半個月的錢,你不至於吃虧,我也得了實惠了。你看如何?』卜通道:『不知每月的口糧是多少?』卜士仁道:『多多少少是大家的運氣,你此刻何必多問呢。』卜通道:那麼就依叔公就是了。』卜士仁道:『那功牌可是一塊錢,我是照本賣的,你不能少給一文。』卜通道:『去吃一份口糧,也要用那功牌麼?』卜士仁道:『暫時用不著,你帶在身邊,總是有用的。將來高昇上去,做百長,做哨官,有了這個,就便宜許多。』卜通道:『這樣罷,侄孫身邊實在不多幾個錢,來不及買了。此刻一塊洋錢兌一千零二十文銅錢,我出了一千二百文。如果事情成功,我便要了,也照著分六個月拔還,每月還二百文罷。可有一層:事情不成功,我是不要他的。』卜士仁見有利可圖,便應允了。當日卜士仁叫添了一塊臭豆腐,留侄孫吃了晚飯。晚上又教他叩頭、請安、站班,各種規矩,卜通果然聰明,一學便會。「次日一早,公孫兩個,附了船到定海去。在路上,卜士仁悄悄對卜通道:『你要得這功牌的用處,你就不要做我侄孫。』卜通吃驚道:『這話怎講?』卜士仁道:『這張功牌填的名字叫做賈沖,你要了他,就要用他的名字,不能再叫卜通了。』卜通還不懂其中玄妙,卜士仁逐一解說給他聽了,他方才明白。說道:『那麼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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