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回 教供辭巧存體面 寫借據別出心裁

原來那錢塘縣知縣未發跡時,他的正室太太不知與和尚有了甚麼事,被他查著憑據。欲待聲張,卻又怕於面子有礙,只得嚥一口氣,寫一紙休書,把老婆休了,再娶這一位孺人的。此刻恰好遇了這個案子,那迂奶奶又自己碰了來,他便要借這個和尚出那個和尚的氣,借迂奶奶出他那已出老婆的醜。

當時坐了二堂,先問「和尚提到了沒有」,回說「提到了」。又叫先提小和尚上來,問道:「你有師父沒有?」回說:「有。」又問:「叫甚名字?」回說:「叫某某。」又問:「你還有甚麼人?」回說:「有個師太。」問:「師太是甚麼人?」回說:「師太就是師太,不知道是甚麼人。」問:「師父師太,可是常住在哪裡?」回說:「不是,他兩個天天來一遍就去了。」問:「天天甚時候來?」回說:「或早上,或午上,說不定的。」問:「他們住在那裡?」回說:「師父住在某廟裡,師太不知道住在哪裡。」問:「他們天天來做甚麼?」回說:「不知道。來了便都到裡面去了,我們都趕在外面,不許進去,不知他們做甚麼。有一回,我要偷進去看看,老媽媽還喝住我,不許我進去,說師父和師太太■呢。」知縣喝道:「胡說!」隨在身邊取出那張小照,叫衙役遞給小和尚,問他:「這是誰?」小和尚一看見,便道:「這就是我的師太。」知縣叫把小和尚帶下去,把和尚帶上來。知縣叫抬起頭來。和尚抬起頭,知縣把他仔細一端詳,只見他生得一張白淨面孔,一雙烏溜溜的色眼,倒也唇紅齒白。知縣把驚堂一拍道:「你知罪麼?」和尚道:「僧人不知罪。」知縣冷笑道:「好個不知罪!本縣要打到你知罪呢!」把簽子往下一撒,差役便把和尚按倒,褪下褲子,一啊,二啊的打起來。打到二十多下,知縣喝叫停住了。問那行刑的差役道:「你們受了那和尚多少錢,打那個虛板子?」差役嚇得連忙跪下道:「小的不敢,沒有這件事。」知縣道:「哼!我做了二十多年老州縣,你敢在我跟前搗鬼呢!」喝叫先把他每人先打五十大杖,鎖起來;打得他兩個皮開肉綻,鎖了下去。知縣喝叫再打和尚。這回行刑的,雖是受了錢,也不敢做手腳了,用盡平生之力,沒命的打下去,打得那和尚殺豬般亂叫。一口氣打了五百板,打得他血肉橫飛,這才退堂。入到上房,只見那迂奶奶臉色青得和鐵一般,上下三十二個牙齒一齊叩動,渾身瑟瑟亂抖。

原來知縣說是發落希奇古怪案子,又叫他孺人去看,孺人便拉了迂奶奶同去。迂奶奶就有點疑心,不肯去,無奈一邊儘管相讓。迂奶奶回念一想,那和尚已經在保,今天未聽見提到,或者不是這件事也未可知,不妨同去看看。原來那和尚被捉時,他一黨的人都不在寺裡,所以沒人通信。及至同黨的人回來知道了,趕去報信,迂奶奶已先得了封房子的信,趕到衙門裡來了,所以不知那和尚已經提到。當下走到屏風後頭,往外一張,見只問那小和尚。心中雖然吃了一驚,回想小和尚不知我的姓氏,問他,我倒不怕,諒他也不敢叫我去對質。後來見知縣拿小照給小和尚看,方才顏色大變,身上發起抖來。孺人不知就裡,見此情形,也吃了一驚,忙叫丫頭仍扶了到上房去。再三問他覺得怎麼,他總是一言不發。又叫打轎子「我回去」。誰知這縣衙門宅門在二堂之後,若要出去,必須經過二堂,堂上有了堂事,是不便出去的。迂奶奶愈加驚怪,以為知縣故意和他為難。又聽得老媽子們來說:「老爺好古怪!問了小和尚的話,卻拿一個大和尚打起來,此刻打的要死快了!」迂奶奶聽了,更是心如刀刺,又是羞,又是惱,又是痛,又是怕。羞的是自己不合到這裡來當場出醜;惱的是這個狗官不知聽了誰的唆使,毫不留情;痛的是那和尚的精皮嫩肉,受此毒刑;怕的是那知縣雖然不敢拿我怎樣,然而他退堂進來,著實拿我挖苦一頓,又何以為情呢!有了這幾個心事,不覺越抖越利害,越見得臉青唇白,慢慢的通身抖動起來。嚇得孺人沒了主意。恰好知縣退堂進來,他的本意是要說兩句挖苦話給他受受的,及至見了他如此光景,也就不便說了。連忙叫人去拿薑湯來,調了定驚丸灌下去。歇了半晌,方才定了,又不覺一陣陣的臉紅耳熱起來。知縣道:「少夫人放心!這件事只怪和尚不好。別人不打緊,老中堂臉上,侍生是要顧著的,將來辦下去,包管不礙著府上絲毫的體面。」迂奶奶此時,說謝也不是,說感激也不是,不知說甚麼好,把一張臉直紅到頸脖子上去。知縣便到房裡換衣去了。迂奶奶無奈,只得搭訕著坐轎回府。

這邊知縣卻叫人拿了傷藥去替和尚敷治,說用完了再來拿,他的傷好了來回我。家人拿了出去,交代明白。過了幾天,卻不見來取傷藥。知縣心裡疑惑,打發人去問,回說是已經有人從外頭請了傷科醫生,天天來診治了。知縣不覺一笑。等過了半個月,人來說和尚的傷好了,他又去坐堂,提上來喝叫打,又打了一百板押下去。那邊又請醫調治,等治得差不多好了,他又提上來打。如此四五次,那知縣借這個和尚出那個和尚的氣,也差不多了,然後叫人去給那和尚說:「你犯的罪,我自己知道。你到了堂上,如果供出實情,你須知汪府上是甚麼人家,只怕你要死無葬身之地呢!我此刻教你一個供法:你只說向來以化齋為名,去偷人家的東西;並且不要說都是偷姓汪的,只揀那有款的字畫,說是偷姓汪的,其餘一切東西,偷張家的,偷李家的,胡亂供一陣。如此,不過辦你一個積竊,頂多不過枷幾天就沒事了。」和尚道:「他提了我上去,一問也不問就是打,打完了就帶下來,叫我從何供起!」那人道:「包你下次上去不打了。你只照我所教的供,是不錯的。」和尚果然聽了他的話,等明日問起來,便照那人教的供了。知縣也不再問,只說道:「據你所供東西是偷來的,是個賊;但是你做和尚的,為甚又置備起婦人家的妝奩用具來,又有女鞋在床底下?顯見得是不守清規了。」喝叫拖下去打,又打了三百板,然後判了個永遠監禁。一面叫人去招呼汪家,叫人來領贓,只把幾張時人字畫領了去。一面寫個稟帖稟覆汪中堂,也只含含糊糊的,說和尚所偷贓物,已訊明由府上領去;和尚不守清規,已判永遠監禁。汪中堂還感激他辦得乾淨呢。他卻是除了汪府領去幾張字畫之外,其餘各贓,無人來領,他便聲稱存庫,其實自行享用了。更把那一所甚麼精舍,充公召賣,卻又自己出了二百吊錢,用一個旁人出面來買了,以為他將來致仕時的菟裘。

苟才和繼之談的,就是這麼一樁故事。我分兩橛聽了,便拿我的日記簿子記了起來。

天已入黑了。我問繼之道:「苟才那廝,說起話來,沒有從前那麼亂了。」繼之道:「上了年紀了,又經過多少閱歷,自然就差得多了。」我道:「他來求薦醫生,不知大哥可曾把端甫薦出去?」繼之道:「早十多天我就薦了,吃了端甫的藥,說是安靜了好些。他今天來算是謝我的意思。」說話間,已開夜飯,忽然端甫走了來。繼之便問吃過飯沒有。端甫道:「沒有呢。」繼之道:「那麼不客氣,就在這裡便飯罷。」端甫也就不客氣,坐下同吃。

飯後,端甫對繼之道:「今天我來,有一件奇事奉告。」繼之忙問:「甚麼事?」端甫道:「自從繼翁薦我給苟觀察看病後,不到兩三天,就有一個人來門診,說是有了個怔忡之症,夜不成寐,聞聲則驚,求我診脈開方。我看他六脈調和,不像有病的,便說你六脈裡面,都沒有病像,何以說有病呢。他一定說是晚上睡不著,有一點點小響動,就要嚇的了不得。我想這個人或者膽子太小之過,這膽小可是無從醫起的,雖然藥書上或有此一說,我看也不過說說罷了,未必靠得住,就隨便開了個安神定魄的方子給他。他又問這個怔忡之症會死不會。我對他說:『就是真正得了怔忡之症,也不見得一時就死,何況你還不是怔忡之症呢。』他又問忌嘴不忌,我回他說不要忌的,他才去了。不料明天他又來,仍舊是診診瑣瑣的問,要忌嘴不要,怕有甚麼吃了要死的不。我只當他一心怕死,就安慰他幾句。誰知他第三天又來了,無非是那幾句話,我倒疑心他得了痰病了。及至細細的診他脈象,卻又不是,仍舊胡亂開了個寧神方子給他。叫他纏了我六七天。上前天我到苟公館裡去,可巧巧兒碰了那個人。他一見了我,就漲紅了臉,回身去了。當時我還不以為意,後來仔細一想,這個情形不對,我來看病時,口口聲聲說的病情,和苟觀察一樣的,卻又口口聲聲只問要忌嘴不要,吃了甚麼是要死的,從來沒問過吃了甚麼快好的話,這個人又是苟公館裡的人,不覺十分疑惑起來。要等他明天再來問他,誰知他從那天碰了我之後,就一連兩天沒來了。真是一件怪事!我今天又細細的想了一天,忽然又想起一個疑竇來:他天天來診病,所帶來的原方,從來是沒有抓過藥的。大凡到藥鋪裡抓藥,藥鋪裡總在藥方上蓋個戳子,打個碼子的;我最留神這個,因為常有開了要緊的藥,那病人到那小藥鋪子裡去抓,我常常知照病人,誰家的藥靠得住,誰家的靠不住,所以我留神到這個。繼翁,你看這件事奇不奇!」我和繼之聽了,都不覺稜住了。我想了一想道:「這個是他家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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