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苟觀察就醫游上海 少夫人拜佛到西湖

苟才自從當了兩年銀元局總辦之後,腰纏也滿了。這兩年當中,弄了五六個姨太太。等那小兒子服滿之後,也長到十七八歲了,又娶了一房媳婦。此時銀子弄得多,他也不想陞官得缺了,只要這個銀元局總辦由得他多當幾年,他便心滿意足了。

不料當到第三年上,忽然來了個九省欽差,是奉旨到九省地方清理財賦的。那欽差奉旨之後,便按省去查。這一天到了安慶,自撫台以下各官,無不懍懍慄栗。第一是個藩台,被他纏了又纏,弄得走頭無路,甚麼釐金咧、雜捐咧、錢糧咧,查了又查,駁了又駁。後來藩台走了小路子,向他隨員當中去打聽消息,才知道他是個色厲內荏之流,外面雖是雷厲風行,裝模作樣,其實說到他的內情,只要有錢送給他,便萬事全休的了。藩台得了這個消息,便如法炮製,果然那欽差馬上就圓通了,回上去的公事,怎樣說怎樣好,再沒有一件駁下來的了。

欽差初到的時候,苟才也不免慄慄危懼,後來見他專門和藩台為難,方才放心。後來藩司那邊設法調和了,他卻才一封咨文到撫台處,叫把銀元局總辦苟道先行撤差,交府廳看管,俟本大臣徹底清查後,再行參辦。這一下子,把苟才嚇得三魂去了二魂,六魄剩了一魄!他此時功名倒也不在心上,一心只愁兩年多與童佐誾狼猾為奸所積聚的一注大錢,萬一給他查抄了去,以後便難於得此機會了。當時奉了札子,府經廳便來請了他到衙門裡去。他那位小少爺,名叫龍光,此時已長到十七八歲了,雖是娶了親的人,卻是字也不曾多認識幾個,除了吃喝嫖賭之外,一樣也不懂得。此刻他老子苟才撤差看管,他倘是有點出息的,就應該出來張羅打點了;他卻還是昏天黑地的,一天到晚,躲在賭場妓館裡胡鬧。苟才打發人把他找來,和他商量,叫他到外頭打聽打聽消息。龍光道:「銀元局差事又不是我當的,怎麼樣的做弊,我又沒經過手,這會兒出了事,叫我出來打聽些甚麼!」苟才大怒,著實把他罵了一頓;然而於實事到底無濟,只好另外託人打聽。幸得他這兩年出息的好,他又向來手筆是闊的,所有在省印委候補各員,他都應酬得面面周到,所以他的人緣還好。自從他落了府經廳之後,來探望他、安慰他的人,倒也絡繹不絕。便有人暗中把藩台如何了事的一節,悄悄的告訴了他。苟才便託了這個人,去代他竭力斡旋,足足忙了二十多天,苟才化了六十萬兩銀子,好欽差,就此偃旗息鼓的去了。苟才把事情了結之後,雖說免了查辦,功名亦保住了,然而一個銀元局差使卻弄掉了。化的六十萬雖多,幸得他還不在乎此,每每自己寬慰自己道:「我只當代他白當了三個月差使罷了。」

幸得撫台憲眷還好,欽差走後,不到一個月,又委了他兩三個差使,雖是遠不及銀元局的出息,面子上卻是很過得去的了。如此又混了兩年,撫台調了去,換了新撫台來,苟才便慢慢的不似從前的紅了。幸得他宦囊豐滿,不在乎差使的了。閒閒蕩蕩的過了幾年,覺得住在省裡沒甚趣味,兼且得了個怔忡之症,夜不成寐,聞聲則驚,在安慶醫了半年,不見有效,便帶了全眷,來到上海,在靜安寺路租了一所洋房住下,遍處訪問名醫;醫了兩個月也不見效,所以又來訪繼之,也是求薦名醫的意思。已經來過多次,我卻沒有遇著,不過就聽得繼之談起罷了。

當下繼之到外面去應酬他,我自辦我的正事;等我的正事辦完,還聽得他在外面高談闊論。我不知他談些甚麼,心裡熬不住,便走到外面與他相見。他已經不認得我了,重新談起,他方才省悟,又和我拉拉扯拉,說些客氣話。我道:「你們兩位在這裡高談闊論,不要因我出來了打斷了話頭,讓我也好領教領教。」苟才聽說,又回身向繼之汩汩而談,直談到將近斷黑時,方才起去。我又問了繼之他所談的上半截,方才知道是苟才那年帶了大兒子到杭州去就親,聽來的一段故事,今日偶然提起了,所以談了一天。

你道他談的是誰?原來是當日做兩廣總督汪中堂的故事。那位汪中堂是錢塘縣人,正室夫人早已沒了,只帶了兩個姨太太赴任,其餘全眷人等,都住在錢塘原籍。把自己的一個妹子,接到家裡來當家。他那位妹子,是個老寡婦了,夫家沒甚家累,哥哥請他回去當家,自然樂從。汪府中上下人等,自然都稱他為姑太太。中堂的大少爺早已亡故,只剩下一個大少奶奶;還有一個孫少爺,年紀已經不小,已娶過孫少奶奶的了。那位大少奶奶,向來治家嚴肅,內外界限極清,是男底下人,都不準到上房裡去,丫頭們除了有事跟上人出門之外,不準出上房一步。因此家人們上他一個徽號,叫他迂奶奶。自從中堂接了姑太太來家之後,迂奶奶把他待得如同婆婆一般,萬事都稟命而行,教訓兒子也極有義方,因此內外上下,都有個賢名。只有一樣未能免俗之外,是最相信的菩薩,除了家中香火之外,還天天要入廟燒香。別的婦女入廟燒香起來,是無論甚麼廟都要到的;迂奶奶卻不然,只認定了一個甚麼寺,是他燒香所在,其餘各廟,他是永遠不去的。

有一天,他去燒香回來,轎子進門時,看見大門上家裡所用的裁縫,手裡做著一件實地紗披風,便喝停住了轎,問那披風是誰叫做的。裁縫連忙垂手,稟稱是孫少爺叫做的,大約是孫少奶奶用的。迂奶奶便不言語。等轎子抬了進去,回到上房之後,把兒子叫來。孫少爺不知就裡,連忙走到。迂奶奶見了,劈面就是一個巴掌,問道:「你做紗披風給誰?」孫少爺被打了一下,吃了一驚,不知何故;及至迂奶奶回了出來,方才知道。回道:「這是媳婦要用的,並不是給誰。」迂奶奶道:「他沒有這個?」孫少爺道:「有是有的,不過是三年前的東西,不大時式了,所以再做一件。」迂奶奶聽說,劈面又是一個巴掌。嚇得孫少爺連忙跪下。孫少奶奶知道了,也連忙過來跪著陪不是。迂奶奶只是不理。旁邊的丫頭、老媽子看見了,便悄悄的去報知姑太太。姑太太聽了,便過來說情。迂奶奶道:「這些賤孩子,我平日並不是不教訓他,他總拿我的話當做耳邊風!出去應酬的衣裳,有了一件就是了,偏是時式咧,不時式咧,做了又做。三年前的衣服,就說不時式了;我穿的還是二十年前的呢!不要說是自己沒能耐,不能進學中舉,自己混個出身去賺錢,吃的穿的,都是祖老太爺的;就是自己有能耐,做了官,賺了錢,也要想想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的話,『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這些話,我少說點,一天也有四五遍教他們,他們拿我的話不當話,你說氣人不氣人!」姑太太道:「少奶奶說了半天,倒底誰做了甚麼來啊?」迂奶奶道:「那年辦喜事,我們盤裡是四季衣服都全的;他那邊陪嫁過來的,完全不完全,我可沒留神。就算他不完全罷,有了我們盤裡的,也就夠穿了。叫甚麼少奶奶嫌式子老了,又在那裡做甚麼實地紗披風了。你說他們闊不闊!」

姑太太道:「年輕孩子們,要時式,要好看,是有的。少奶奶教訓過就是了,饒了他們叫起去罷,叫他們下回不要做就是了。」迂奶奶道:「呀,姑太太!這句話可寵起他們來了!甚麼叫做年輕小孩子,就應該要時式,要好看?我也從年輕小孩子上過來的,不是下娘胎就老的,我可沒那樣過。我偏不饒他們,看拿我怎麼!」姑太太無端碰了這麼個釘子,心裡老大不快活,冷笑道:「不要說我們這種人家,多件把披風算不了甚麼;就是再次一等的人家,只要做起來,不拿他瞎糟蹋,也就算得一絲一縷,想到來處不易的了。要是天下人都像了少奶奶的脾氣,只怕那開綢緞鋪子的人,都要餓死了!」迂奶奶聽了,並不答姑太太的話,卻對著兒子、媳婦道:「好,好!怨得呢,你們是仗了硬腰把子來的!可知道你們終究是我的兒子、媳婦,憑你腰把子再硬點,是沒用的!」姑太太聽了,越發氣了上來,說道:「少奶奶這是甚麼話!他是姓汪的人,化他姓汪的錢,再化多點,也用不著我旁人做甚麼腰把子!」迂奶奶道:「就是這個話!我嫁到了姓汪的就是姓汪的人,管得著姓汪的事,我可沒管到別姓人家的去。」姑太太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要待和他發作起來,又礙著家人僕婦們看著不像樣,暫時忍了這口氣不再理他。回到自己房裡,把迂奶奶近年的所為,起了個電稿,用自己家裡的密碼,編了電報,叫家人們送到電報局發到廣東。

那位兩廣制軍得了電報,心裡悶悶不樂,想了半天,才發一個電報給錢塘縣。這裡錢塘縣知縣,無端接了廣東一個頭等印電,心中驚疑不定,不知是何事故,連忙叫師爺譯了出來。原來是:「某寺僧名某某,不守清規,祈速訪聞,提案嚴辦,余俟函詳。」共是二十二個字。其餘便是收電人名、發電人名及一個印字。知縣看了,十分惶惑,不知這位老先生為了甚事,老遠的從廣東打個電報來辦一個和尚?這和尚又犯了甚麼事,杭州城裡多少紳士都不來告發,卻要勞動他老先生老遠的告起來?又叫我作為訪案,又叫我嚴辦,卻又只說得他「不守清規」四個字,叫我怎樣嚴辦法呢?辦到甚麼地步才算嚴呢?便拿了這封電報,和刑名老夫子商量。老夫子道:「據晚生看來,我們這位老中堂,是一位阿彌陀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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