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告冒餉把弟賣把兄 戕委員乃侄陷乃叔

那紹興老頭子嘮叨了一遍,自向別家去了。我回到裡面,便對德泉說知。德泉道:「騙個把鄉下人,有甚麼希奇。藩庫裡的銀子,也有人有本事去騙出來呢。」我道:「這更奇了!不知是那裡的事?」德泉道:「這就是前兩年山東的事。說起來,話長得很,這裡還像有點因果報應在裡面呢。先是有兩個人,都是縣丞班子,向來都是辦糧台差事的。兩個人的名字,我可記不清楚了,單記得一個姓朱的,一個姓趙的,兩個人是拜把子的兄弟,非常要好,平日無話不談。後來姓朱的辦了驗看,到山東候補去了,和姓趙的許久不通音問了。山東藩庫裡存了一筆銀子,是預備支那裡協餉的。「忽然一天,來了個委員,投到了一封提餉文書,文書上敘明即交那委員提解來,這邊便備了公事,把餉銀交那委員帶去了。誰知過了兩個月,那邊又來了一角催餉文書,不覺大驚,查察起來,才知道起先那個文書是假的。只得另外籌了款頂解了過去。一面出了賞格,訪拿這個冒領的騙子,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拿得著。看看過了大半年,這件事就擱淡下來了。

忽然一天,姓趙的到了山東,去拜那姓朱的老把弟,說是已經加捐了同知,辦了引見,指省江蘇;因為惦著老把弟,特為繞著道兒,到濟南來探望的。兩個人自有一番闊敘。明天,姓朱的到客棧裡回拜,只見他行李甚多,僕從煊赫,還帶著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妾,長得十分漂亮。姓朱的心中暗暗稱奇,想起相隔不過幾年,何以他便闊到如此,未免歆羨起來。於是打算應酬他幾天,臨了和他借幾百銀子。看見人家闊了,便要打算向人家借錢,這本是官場中人的慣技,不足為奇的。於是那姓朱的便請他吃花酒,逛大明湖,盤桓了好幾天,老把兄叫得應天響。這天又叫了船,在大明湖吃酒,姓朱的慢慢的把羨慕他的話也說出來了。姓趙的嘆口氣道:『大凡我們捐個小功名,出來當差的,大半都是為貧而仕;然而十成人當中,倒有了九成九是越仕越貧的。就以你我而論,辦了多少年糧台,從九品保了一個縣丞,算是過了一班;講到錢呢,還是囊空如洗,一天停了差使,便一天停了飯碗。如果不是用點機變,發一注橫財,哪裡能夠發達。』姓朱的道:『機變便怎樣?老把兄何不指教我一點。』姓趙的道:『機變是要隨機應變的,哪裡教得來。』姓朱的道:『老把兄只要把自己行過的機變,告訴我一點,就是指教了。』姓趙的此時已經吃了不少的酒,有點醉了,便正色道:『老弟,我告訴你一句話,只許你我兩個知道,不能告訴第三個人的。』說著,便附耳說道:『老把弟,你知道我的錢是哪裡來的?就是你們山東藩庫的銀子啊。我當著糧台差使時,便偷著用了幾顆印,印在空白文書上;當時我也不曾打算定是怎樣用法,後來撤了差,便做了個提餉文書,到這裡來提去一筆款。這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麼。』姓朱的大驚道:『那麼你還到這裡來!上頭出著賞格拿人呢!』姓趙的道:『那時候我用的是假名姓。並且我的頭髮早已蒼白了,又沒有留須;頭回我到這裡,上院的時候,先把烏須藥拿頭髮染的漆黑,把鬍子根兒颳得光光兒的,用引見胰子把臉擦得亮亮兒的,誰還看得出我的年紀。我到手之後,一出了濟南,便把鬍子留起來。你看我此刻鬚髮都是蒼白的了,誰還知道是我。並且犯了這等大事,沒有不往遠處逃的,誰還料到我自到這裡來。老弟,你千萬要機密,這是我貼身的姬妾都不知道的,咱們自己弟兄不要緊,所以我告訴你一點。』姓朱的連連答應。

「及至席散之後,天色已晚。姓朱的回到家裡,暗想老把兄真有能耐,平白地藩庫的銀子也拿去用了,怎能夠也有機會學他一遭便好。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忽然一轉念道:『放著現成機會在這裡,何不去幹他一干呢。』又想了一想道:『不錯啊,陞官發財,都靠著這一回了。』打定了主意,便換過衣冠,連夜上院,口稱稟報機密。撫台聽見說有機密事,便傳進去見。他便把這姓趙的前情後節,徹底稟明。稟完,又請了一個安說:『本來上頭出過賞格拿這個人,此刻不敢領賞銀,只求大帥給一個破格保舉。』撫台道:『老兄既然不領官賞,就把他隨身所帶的盡數充賞便了;至於保舉一層,自然要給你的。』他又打了個扦謝過。撫台道:『那麼老兄便去見歷城令商量罷。』他辭了出來,又忙去找歷城縣。歷城縣聽說是撫台委來的,連忙請見。他先把情節說了,然後請知縣派差去拿人。知縣道:『還是連夜去拿吧,還是等明天呢?』他此時跑的乏了,因說道:『等明天去罷。明天請派差先到晚生公館裡去,議定了下手方法才好。不然,冒冒失失的跑去,萬一遇不見,倒走了風聲,把他嚇跑了,就費手腳了。』知縣便連連答應。他就回家安歇。

「到了明天,縣裡因為拿重要人犯,派了通班捕役,到他公館伺候。他和捕役說明,叫他們且在客棧前後門守住,等聽見裡面鞭炮響,才進去拿人。說定了,他便叫人買了一掛鞭炮,揣在懷裡,帶了通班捕役,去找他老把兄。

「兩人相見,談了幾句天。他故意拿了一枝水煙筒吸煙,順腳走到院子裡去,把鞭炮放起來。姓趙的在屋裡聽見,甚是詫異道:『這是誰放的鞭——』說猶未了,一班差役,早蜂擁進來。姓朱的伸手把姓趙的一指,眾差役便上前擒住。姓趙的慌了,忙問道:『為了甚麼事?』差役們不由分說,先上了刑具。便問:『朱太爺,犯眷怎樣發落?』姓朱的道:『奉憲只拿他一個,這些有我在這裡看管。』姓趙的這才知道被老把弟賣了。不覺歎一口氣道:『好老把弟!賣得我好!這回我的腦袋可送在你手裡了!然而你這樣待朋友,只怕你的腦袋也不過暫時寄在脖子上罷了!』眾差役不等他說完,便簇擁著他去了。「這姓朱的便沉下臉來,把那帶來的僕從,都攆走了。叫了人來,把那些行李,都抬回自家公館裡去;那兩個侍妾,也叫轎子抬去,居然擁為己有了。這行李裡面,有十多口皮箱子,還有一千多現銀,真是人財兩進。過得幾天,定了案,這姓趙的殺了。撫台給他開了保舉,免補縣丞,以知縣留省儘先補用。部裡議准了,登時又升了官。撫台還授意藩台,給他一個缺。藩台不知怎樣,知道他兩個的底細,以為姓趙的所犯的罪,本來該殺,然而姓朱的是他至交,不應該出他的首。若說是為了國法,所以公爾忘私,然而姓朱的卻又明明為著陞官發財,才出首的,所以有點看不起這個人。這會撫台要給他缺,藩台有意弄一個苦缺給他,就委他署了一個兗州府的嶧縣。

「這袞縣是著名的苦缺,他雖然不滿意,然而不到一年,一個候補縣丞升了一個現任知縣,也是興頭的,便帶了兩個侍妾去到任,又帶了一個侄兒去做帳房。做到年底下,他那侄少爺嫌出息少,要想法子在外面弄幾文,無奈嶧縣是個苦地方,想遍了城裡城外各家店舖,都沒有下手的去處。只有一家當鋪,資本富足,可以詐得出的。便和稿案門丁商量,拿一個皮箱子,裝滿了磚頭瓦石之類,鎖上了,加了本縣的封條,叫人抬了,門丁跟著到當鋪裡去要當八百銀子。當鋪的人見了,便說道:『當是可以當的,只是箱子裡是甚麼東西,總得要看看。』門丁道:『這是本縣太爺親手加封的,哪個敢開!』當鋪裡人見不肯開看,也就不肯當。那門丁便叫人抬了回去。當鋪裡的夥計,大家商量,縣太爺來當東西,如何好不應酬他;不過他那箱子封鎖住了,不知是甚麼東西,怎好胡亂當他的,倒是借給他點銀子,也沒甚要緊。我們在他治下,總有求他的時候,不如到衙門裡探探口氣,簡直借給他幾百銀子罷。商量妥當,等到晚上關門之後,當鋪的當事便到衙門裡來,先尋見了門丁,說明來意。門丁道:『這件事要到帳房裡和侄少爺商量。』當事的便到帳房裡去。那侄少爺聽見說是當鋪裡來的,登時翻轉臉皮,大罵門上人都到那裡去了,『可是瞎了眼睛,夤夜裡放人闖到衙門裡來!還不快點給我拿下!』左右的人聽了這話,便七手八腳,把當事拿了,交給差役,往班房裡一送。當鋪裡的人知道了,著急的了不得;又是年關在即,如何少得了一個當事的人。便連夜打了電報給東家討主意。這東家是黃縣姓丁的,是山東著名的富戶,所有闔山東省裡的當鋪,十居六七是他開的。得了電報,便馬上回了個電,說只要設法把人放出來,無論用多少錢都使得。當鋪裡人得了主意,便尋出兩個紳士,去和侄少爺說情,到底被他詐了八百銀子,方才把當事的放了出來。

「等過了年,那當鋪的東家,便把這個情形,寫了個呈子,到省裡去告了。然而衙門裡的事,自然是本官作主,所以告的是告縣太爺,卻不是告侄少爺。上頭得了呈子,便派了兩個委員到嶧縣去查辦。這回派的委員,卻又奇怪,是派了一文一武。那文的姓傅,我忘了他的官階了;一個姓高的,卻是個都司,就是本山東人。等兩個委員到了嶧縣,那位姓朱的縣太爺,方才知道侄少爺闖子禍,未免埋怨一番。正要設法彌縫,誰知那侄少爺私下先去見那兩個委員。那姓傅的倒還圓通,不過是拿官場套語『再商量』三個字來敷衍;那姓高的卻擺出了一副辦公事的面目,口口聲聲,只說公事公辦。那侄少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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