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回 楚留香的秘密

楚留香乘來的那條船居然還在,就像是個被孩子用絲線綁住了腳的小甲蟲一樣,被這條戰船用一根長繩拖在後面。

海面上金波閃爍,天邊已有彩霞。

一直把楚留香送到甲板上來的,還是那個長腿的小姑娘。

楚留香忍不住問她:「你們的將軍真的肯就這麼樣讓我走?」

「當然是真的。」

長腿的小姑娘抿嘴笑道:「她既不想要那頭豹子咬死你,也不想讓它被你咬死,還留住你幹甚麼?」

楚留香看著海上的金波出了半天神,居然嘆了口氣:「她真是個痛快的女人。」

「她本來就是這樣子的,不但痛快,而且大方,只要是她請來的客人,從來沒有空手而回的。」

「難道她還準備了甚麼禮物讓我帶走?」

「她不但早就準備好了,而且還準備了三種,可是你只能選一種。」

「哪三種?」

「第一種是價值八十萬兩的翡翠和珍珠。」

「她真大方。」

「第二種是足夠讓你吃喝半個月的波斯葡萄酒和風雞肉脯,還有一大桶清水。」

楚留香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又不禁嘆了口氣:「她想得真周到。」

戰船出海已遠,這樣禮物無疑是他最需要的,他已經可以不必再選別的,卻還是忍不住要問:「第三樣禮物是甚麼?」

「是個已經快要死了的人,簡直差不多已經死定了。」

楚留香苦笑。

他實在沒有想到那個痛快的女人會給他這麼不痛快的選擇。

現在三樣禮物都已經被人搬出來了,珍珠耀眼,酒食芬香,人也已真的奄奄一息。

這個奄奄一息的人,赫然竟是那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白雲生。

長腿的女孩子忽然壓低聲音,悄悄的告訴楚留香:「將軍知道你一定會選第二樣的,因為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哦?」

「可是將軍又說,如果你選的是珠寶,那麼你這個人不但貪心,而且愚蠢,連她都會對你很失望。」

「如果我選的是第三樣呢?」

「那麼你簡直就不是人,是條笨豬了。」

長腿的女孩子問楚留香:「你選哪一樣?」

楚留香看看她,忽然也壓低聲音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他在她耳邊悄悄的說:「我本來就不是人,是條豬。」

※※※

在江上,這條船已經可以算是條很有氣派的大船,一到了海上就完了,在無情的海浪間,這條船簡直就像是乞丐手裏的臭蟲一樣,隨時都可能被捏得粉碎。

楚留香當然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根本連想都不去想。

船上當然不會有糧食和水,至於酒,那更連談都不要談,沒有酒喝是死不了的,可是如果沒有水,誰也活不了七天。

這一點楚留香也不會不知道,卻偏偏好像完全不知道一樣。

想了也沒有用的事,又何必去想?

知道了反而會痛苦煩惱的事,又何必要知道?

無論在多危險惡劣的環境中,他想的都是些可以讓他覺得愉快的事,可以讓他的精神振奮;可以讓他覺得生命還充滿希望。

所以他還活著,而且活得永遠都比別人愉快得多。

※※※

白雲生的臉色本來就是蒼白的,現在更白得可怕,像是中了某種奇怪的毒,又像是受了某種極厲害的內傷,所以有時暈迷、有時清醒。

這一次他清醒的時候,楚留香正在笑,好像又想起了甚麼可以讓他覺得愉快的事。

白雲生的精力已經沒法子讓他說很多話了,卻還是忍不住要說:「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好像是的。」

「我想不通,現在還有甚麼事能讓你這麼高興?」

「至少我們現在還活著。」

對楚留香來說,能活著已經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對白雲生來說就不同了。

「我們雖然還活著,也只不過在等死而已,有甚麼好高興的?」

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這兩個人都是絕不相同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兩個極端。

奇怪的是,在這兩個人之間,卻彷彿有種非常奇怪的相同之處,也可以說是種奇怪的默契。

白雲生一直都沒有問楚留香:「你為甚麼不選擇你需要的糧食和水,反而救了我?」

因為這種事是不需要解釋,也無法說明的。

楚留香也一直都沒有問白雲生:「你和豹姬都是史天王的人,她為甚麼會用這種方法對你?」

因為這種事雖然可以解釋,但是解釋的方法又太多了。

玉劍公主很可能就是其中最主要的關鍵。

一個要保護她,一個要殺她,一個要成全她和史天王的婚事,一個死也不願意。

豹姬要置白雲生於死地,也當然是順理成章的事。

不管怎麼樣,現在這兩個極端不相同的人,已經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安排下,被安排在一起了。

他死,另外一個人也得死。

他活,另外一個人也能活下去。

天色漸漸暗了,誰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日出時。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甚麼事。

※※※

這個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會把沙漠和海洋聯想到一起。

海洋是生動的、壯闊的、美麗的,充滿了生命的活力,令人心胸開朗,熱血奔放。

有很多人熱愛海洋,就好像他們熱愛生命一樣。

沙漠呢?

沒有人會喜歡沙漠,到過沙漠的人,沒有人會想再去第二次。

可是一個人如果真正能同樣瞭解海洋和沙漠,就會發現這兩個看來截然不同的地方,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

它們都同樣無情,同樣都能使人類感覺到生命的渺小卑微,同樣都充滿了令人類完全無法忍受的變化。在這種變化中,人類的生命立刻就會變得像鐵錘下的蛋殼那麼脆弱。

在某一方面來說,海洋甚至比沙漠更暴厲、更冷酷,而且還帶著種對人類的無情譏誚。

——海水雖然碧綠可愛,可是在海上渴死的人很可能比在沙漠上渴死的更多。

一個人如果缺乏可以飲用的食水,無論是在沙漠裏、還是在海上,都同樣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等,等死。

※※※

這一次楚留香居然沒有死,豈不是因為有奇蹟出現了。

奇蹟是很少會出現的。

這一次他沒有死,只不過因為有一個人救了他。

一個誰都想不到的人。

※※※

幾個月之後,在一個風和日暖的春天傍晚,在一片開滿了夾竹桃和杜鵑花的山坡上,胡鐵花忽然想到這件事,所以就問楚留香:「那一次你怎麼會沒有死?」

「因為有個人救了我。」

「在那種時候,那種地方,有誰會去救你?」

「你永遠想不到的。」楚留香笑得很神秘:「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那個人究竟是誰?」胡鐵花有點著急了:「這次你絕不能再要我猜了,我已經猜了三個月還沒有猜出來,難道你真要把我活活急死?」

「好,這次我告訴你。」楚留香說:「那次救了我的人,就是那個要搜身的麻子。」

胡鐵花怔住了。

「是她救了你?她怎麼會救你?」胡鐵花非但想不通,而且簡直沒法子相信。

楚留香卻輕描淡寫的說:「這件事其實也簡單得很。」他告訴胡鐵花:「她救了我,只不過因為我把她丟進了海裏去。」

胡鐵花越聽越糊塗了,楚留香卻越說越得意。

「她要搜我,我當然也要搜一搜她,只不過對她那種女人,我實在沒興趣碰她,所以我用了種很特別的法子。」

「甚麼法子?」

「我先提起她的那雙尊腳,把她身上的東西全都抖了出來。」

「然後呢?」

「然後我只不過順手摸魚,把其中幾樣比較特別的東西給摸了過來。其中有一樣是個像袖箭般的圓鐵筒子。」

「就是這個圓筒子救了你?」

「就是。」

「一個小小的圓筒子怎麼能從大海中救人?」

「別的圓筒子不能,這個圓筒子能。」

「這個圓筒子究竟是甚麼鬼玩意?」

「也不是甚麼鬼玩意,只不過是一筒旗花火箭而已。」

楚留香微笑!

「白雲生看見我把那個圓筒子拿出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簡直比你看到一千兩百罈陳年好酒還要高興。」他說:「一個人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朋友臉上露出那種表情來,一輩子只要看見一次也就夠了。」

胡鐵花一直在嘆氣:「我知道你這個人運氣一向都很不錯,卻還是沒想到你的運氣會有這麼好。」

「這不是運氣。」

「這不是運氣!難道你早就知道那個圓筒子是史天王屬下遇難時用來呼救的訊號?」

「我不知道。」

「那麼這不是運氣是甚麼?」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