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是條精美的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木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的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只剩一片朦朧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

這是他自己的世界,絕不會有他厭惡的訪客。

他已經回來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萄葡酒。

只可惜這時候車馬忽然停下,他的夢又醒了。

※※※

楚留香嘆了口氣,懶洋洋的坐起來,車窗外仍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

——車馬為甚麼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面又出了甚麼事?

楚留香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鐵塔似站在車門外,赤膊、禿頂、左耳上掛著個閃亮的金環,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著條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漢的肌肉彈動,灰熊也彷彿在作勢撲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麼樣一條兇神惡煞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嘆了口氣:「老兄,你這是甚麼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嚇死?」

大漢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著他。

楚留香只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幹甚麼?」楚留香又問:「你能不能開一開你的尊口說句話?」

大漢忽然對他咧嘴一笑,終於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嚇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嚇了一跳,只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裡少了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

這條大漢的嘴裡居然只有牙齒,沒有舌頭。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幹甚麼,你說怎麼辦?」

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楚留香好像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得使詐。

可是楚留香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麼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楚香帥?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麼大的手來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從容遊走,揮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

這雙手就好像是兇神的魔掌,隨便甚麼人都能抓得住,一抓住就再也不會放鬆。

※※※

密林裏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裏居然還有燈光亮著,而且還有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

佈置精雅的水閣裏,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裏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

一張彷彿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著六碟精緻的小菜和一壺酒。

杯筷有兩副,人卻只有一個。

楚留香正坐在一張和小桌有同樣風味的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酒菜發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漢抓住,只因為他看得出那大漢對他並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當然也有把握隨時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對他怎麼樣。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甚麼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這裡來,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楚留香坐下,又對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態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後就走了。

——他這是甚麼意思,是誰要他把楚留香送到這裡來的?

——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裏?

楚留香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碧紗窗外星光朦朧,他推開窗戶,湖上水波粼粼,滿天星光彷彿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間悄然無聲,他身後卻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足音。

楚留香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顏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這裡來。」她幽幽的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裡來。」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

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裏看見的那女孩,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玉劍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楚留香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新月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麼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別的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麼樣,能找到那麼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條熊。」

「他本來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麼回事?」楚留香忍不住問:「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那麼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為甚麼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新月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別人知道你來過這裡。」

「以後呢?」

「以後?」新月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後恐怕就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為甚麼?」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著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

於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彎赤紅的新月。

※※※

新月落入懷中。

她的胴體柔軟光滑而溫暖。

「我只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裡,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甚麼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楚留香:「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甚麼不能?」

※※※

水波蕩漾,水波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沒了一湖星光。

夜已將去,人也已將去。

「我見過我父親一次。」新月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著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

——你的母親自己為甚麼不去見他?他們為甚麼要分手?

他還沒有問,新月又接著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嚇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也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楚留香甚麼事都不再問了。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麼大了,那麼純潔、那麼可愛,他怎麼忍心讓她為了惦記著他而終生痛苦?他怎麼能伸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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