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出價最高的人

花姑媽一直在笑,看著胡鐵花笑,甜甜的笑,笑聲如銀鈴。

她笑得又好看、又好聽。

花姑媽的笑一直是很有名的,非常有名,雖然不能傾國傾城,可是要把滿滿一屋子人都笑得七倒八歪卻絕對沒有問題。

現在一屋子裏除了她之外,只有一個人。

牆上的破洞她已經用一塊木板堵住,隔壁房裏的黑竹竿已暈迷睡著,桌上還有酒有菜,胡鐵花已經被她笑得七葷八素,連坐都坐不住了。

可是他也不能躺下去。

如果他不幸躺了下去,問題更嚴重,所以他一定要打起精神來。

「你為甚麼要叫黑竹竿他們去刺殺史天王?」胡鐵花故意一本正經的問:「是誰叫你做這件事的?你為甚麼要做?」

「因為我不想讓人把一朵鮮花去插在狗屎上。」

「難道你也不贊成這門婚事?」

胡鐵花顯得有點吃驚了:「請我護送玉劍公主的那位花總管,明明告訴我他是你的二哥,他請我來接新娘子,你為甚麼要叫人去殺新郎倌?」

「因為新郎倌如果忽然死了,這門親事也就吹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胡鐵花皺起了眉,又問花姑媽:「你二哥是玉劍山莊的總管,你呢?你是不是杜先生門下的人?」

「也可以算是,也可以算不是。」

「你究竟是誰的人?」

「這句話你不該問的,你應該知道我是誰的人。」花姑媽甜甜的笑著說:「我是你的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

胡鐵花簡直快要喊救命了。

他知道楚留香一定在附近,他剛才親眼看見的,他希望楚留香能夠忽然良心發現,大發慈悲,到這裡來跟他們一起坐坐,一起喝兩杯,那就真是救了他的一條小命。

因為他也知道這位要命的花姑媽喝了幾杯酒之後,是甚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我的媽呀!」胡鐵花終於叫了起來:「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本來就不是君子,我是你的媽。」花姑媽吃吃的笑:「你是不是我的乖寶寶?」

「他不是。」

楚留香總算還有點天良,總算來救他了。

這個人的聲音聽起來雖然不像楚留香,可是楚留香的聲音本來就隨時會改變的,就好像妓女改變她對嫖客的臉色那麼容易。

這個人的樣子看起來當然也不像楚留香。

他穿著一身銀色的緊身衣,蒼白英俊的臉上帶著種又輕佻又傲慢的表情,就好像把自己當作了天下第一個美男子,就好像天下的女人都要爬著來求他,讓她們替他洗腳一樣。

這麼樣一個人,手裏卻托著一個特大號的樟木箱子,看樣子分量還很不輕。

胡鐵花在心裡嘆息。

他實在想不通楚留香這一次為甚麼要把自己扮成這種討人厭的樣子。

花姑媽也在嘆氣:「該來的時候不來,不該來的時候你反而來了。」她搖著頭苦笑:「你這一輩子難道就不能為別人做一次好事?」

「我現在就是在做好事。」這個人笑道:「我相信這裡一定有人會感激我的。」

胡鐵花直著眼睛瞪著他,忽然跳了起來:「不對,這個人不是楚留香,絕不是。」

「誰說他是楚留香?他本來就不是。」花姑媽說:「如果他是楚留香,我就是楊貴妃了。」

「他是誰?」

「我姓薛。」薛穿心說:「閣下雖然不認得我,我卻早已久仰胡大俠的大名了。」

「你認得我?」

「胡大俠光明磊落,豪氣如雲,江湖中誰不知道?」

薛穿心又露出了他的微笑:「胡大俠的酒量之好,也是天下聞名的,所以我才特地趕來陪胡大俠喝兩杯。」

胡鐵花忽然覺得這個人並沒有剛才看起來那麼討厭了,甚至已經有一點點可愛的樣子。

「你找人喝酒的時候,總是帶著這麼樣一口大箱子?」胡鐵花還是忍不住問:「箱子裏裝的是甚麼?是吃的還是喝的?」

「如果一定要吃,加點醬油作料燉一燉,勉強也可以吃得下去。」

「能不能用來下酒?好不好吃?」

「那就要看情形了。」薛穿心說:「看你是不是喜歡吃人。」

胡鐵花嚇了一跳:「箱子裏裝著一個人?」他問薛穿心:「是死人還是活人?」

「暫時還沒有完全死,可是也不能算是活的。」薛穿心說:「最多也只不過算半死不活而已。」

「你為甚麼要把他裝在箱子裏?」

「因為我找不到別的東西能把這麼大一個人裝下去。」

胡鐵花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鼻子,忽然歪著頭笑了起來:「我知道這裡的廚房裏有口特大號的鍋子,我們就把這個人拿去燉來下酒好不好?」

薛穿心也笑了,笑得比胡鐵花更邪氣:「如果你知道箱子裏這個人是誰,你就不會說這種話了。」

※※※

胡鐵花當然不是真的想吃人。

他唯一能夠吃得下去的一種人,就是那種用麥芽糖捏出來的小糖人。

他只不過時常喜歡開開別人的玩笑而已,尤其是在那個人說出了一句很絕的話之後,他一定也要想出一句很絕的話來對抵一下,否則他晚上連覺都睡不著。

可是現在這個人說的這句話裏竟彷彿別有含意,胡鐵花如果不問清楚,也是一樣睡不著的。

「箱子裏這個人是誰?難道是個我認得的人?」

「你們不但認得,而且很熟。」薛穿心說:「不但很熟,而且是好朋友。」

他說得好像真有其事,胡鐵花不能不問了:「我的朋友不少,你說的是誰?」

「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當然是楚留香。」

「那麼我說的這個人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怔住:「你是不是說,箱子裏的這個人就是楚留香?是不是說楚留香已經被你裝在這口箱子裏了?」

薛穿心嘆了口氣:「我本來想殺了他的,又覺得有點不忍,要是放了他,又覺得有點不甘心,所以只有把他裝在箱子裏帶回去,如果有人想用他來下酒也沒關係,無論清燉還是紅燒我都贊成。」

胡鐵花瞪著他,用一雙比牛鈴還大的眼睛瞪著他,忽然大笑:「有趣有趣,你這個人真他媽的有趣極了。」他大笑道:「我實在想不到世上居然還有人吹牛的本事比我還大。」

薛穿心也笑了:「吹牛能吹得讓人相信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只可惜你這次的牛皮吹得實在太大了一點。」胡鐵花說:「楚留香會被你裝在一口箱子裏?哈哈,這種事有誰會相信?」

薛穿心又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這種事絕對沒有人會相信。」

胡鐵花忽然板起了臉:「可是你既然知道楚留香是我的好朋友,怎麼能這樣子開他的玩笑?」他沉著臉說:「你在我面前開這種玩笑,實在一點都不好玩。」

「你說得對。」薛穿心承認了:「這種玩笑的確不好玩。」

「你們兩個人都不好玩。」花姑媽也板起臉:「如果你們還不趕快陪我喝酒,我就把你們兩個全都用掃把趕走。」

※※※

被人用掃把趕走也是很不好玩的,所以大家開始喝酒。

只可惜酒已不多,夜卻已深。

花姑媽搖了搖酒罈,嘆了口氣:「看樣子我們每個人最多只能再喝三杯了。」她嘆著氣道:「喝完了這三杯,我們就各奔前程,找地方睡覺去吧,難得清醒一天也滿不錯的。」

「錯了錯了,簡直大錯特錯。」胡鐵花拍著桌子:「喝到這種時候就不喝了,那簡直比殺頭要命。」

「我也知道這種滋味很不好受,可是現在這種時候還有甚麼地方能找得到酒?」

「當然有地方。」

「還有甚麼地方?誰能找得到?」

「我。」

遇到這一類的事,胡鐵花一向是當仁不讓的。

事實也如此,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最後一罈酒了,能找到這罈酒的人一定就是他。

花姑媽又吃吃的笑了:「要是你真的能找到酒回來,我就承認你是天下最孝順的乖兒子。」

※※※

乖兒子不能做,酒卻是一定要喝的。

所以胡鐵花走了,走得比後面有人拿著一把刀要砍他的時候還快。

他的人影消失在黑暗中時,花姑媽臉上的笑容也已消失,瞪著薛穿心問:「這口箱子裏裝的究竟是甚麼?」

薛穿心根本不理她,就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的這句話,反而問了她一個現在根本已經不應該再問的問題:「你說我剛才開的那個玩笑好不好玩?」

「不好玩。」

「我也覺得不好玩,胡鐵花也跟我們一樣。」薛穿心說:「可是,還有一個人一定比我們覺得更不好玩。」

「這個人是誰?」

「楚留香。」薛穿心說:「覺得這個玩笑最不好玩的一個人就是楚留香。」

「為甚麼?」

「因為箱子裏的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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