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純絲手帕上的新月

高牆、巨宅、大院。

楚留香把焦林帶到後宅的一個角門外,告訴焦林:「你在這裡等等我,千萬不要走。」

焦林怔住。

因為這個奇怪的陌生人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就像是個鳶子般被一陣風吹入了高牆,忽然看不見了。

這個人做事的方法好像和別人完全不一樣,焦林完全不瞭解他,甚至連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可是焦林信任他。

焦林從不相信任何人,但卻信任他,連焦林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如此信任他。

※※※

長夜已將盡,雨又停了,焦林並沒有等多久,角門就開了。兩個長得很可愛的垂髫童子,提著燈籠含笑迎賓。

焦林居然就跟他們走。

庭園深深,在燈籠的餘光中依稀只可分辨出一些美如圖畫般的花木山石、湖亭樓閣,楚留香已經在一個有五間明軒的小院門外等著他,臉上的笑容開朗,屋裏的燈光明亮,桌上已擺起了酒,每樣事都足以讓一個落拓江湖的流浪者從心裡就開始覺得溫暖。

焦林並不是個多嘴的人,到了這時候卻不能不問。

「這裡是甚麼地方?」

「是個可以讓你住三個月的地方。」楚留香微笑回答:「其實你要多住些時候也行,可是我知道你不管呆在哪裏,都不會超過三個月。」

「我為甚麼要在這裡住三個月?」

「因為沒有人能想得到你會住在這裡,也沒有人會來打擾你,三個月後,事過境遷,大概也就沒有人會急著要找你了。」楚留香說:「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沒有命的人就沒有酒喝了。」

焦林開始喝酒,冷酒滲入熱血,酒也熱了,血更熱。

「我只不過是個日暮途窮的江湖人而已,我的手已經不穩、志氣也已消磨,今日如果沒有你,我恐怕已死在別人的劍下。」焦林黯然說:「我這個人可以說已經完了,你為甚麼還要這樣對我?」

「我不為甚麼,」楚留香說:「我做事通常都沒有甚麼特別好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賣麵的那夫妻兩個人是誰?知不知道今夜他們為甚麼要把我們這些人找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為甚麼?」

「因為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楚留香摸著鼻子苦笑:「我可以保證,你隨便去找八十個人來,把他們的麻煩加在一起,也沒有我一半多。」

「可是你已經又惹上一個麻煩了。」

「哦?」

「剛才坐在那攤子上吃麵的人,殺人之快,要價之高,當今江湖中能比得上他們的人並不多,能付得起他們那種價錢的人也不多。」焦林說:「你應該可能想得到他們做的一定是件極機密的大事。」

「我多少總能想到一點。」

「只要能想到一點的人,他們大概就不會放過。」焦林說:「要他們多殺一個人,他們是絕不會在乎的。」

楚留香微笑。

「這一點我也想到了,只不過他們對我也許會比較客氣一點,多少總會給我一點面子的。」

「為甚麼?」

「因為他們其中有個人好像認得我。」

焦林一直低著頭,凝視著杯中的酒,聽到這句話才霍然抬頭。

「現在我才明白他們為甚麼會放我走了。」他憔悴無神的眼睛裡忽然發出了光:「長長黑竹竿,所下無活口,可是連他都沒有動我。」

焦林舉杯一飲而盡,縱聲而笑,「現在我才明白他們怕的是誰了,我焦林已落拓如此,想不到居然還有福氣能夠見到你。」

他又連盡三杯,酒意上湧。

「我本來真是想得到那件差使,我知道他們出的價錢一定不會低,最少也夠我過一兩年舒服日子,我也知道他們要殺的人是誰,那個人本來就該死。」焦林說:「我這雙手上雖然也帶著血腥,卻從未取過一文不義之財,我想要那件差使,只不過不想餓死而已。」焦林又大笑:「可是我今日能見到名滿天下的楚香帥,我已死而無憾。」

「你不會死的。」楚留香說:「一個不該死的人,想死也不太容易。」

他忽然又開始在摸鼻子:「我有個朋友就是死不了,每個人都以為他要死了,可是他總是死不了。」

一提這位朋友,楚留香就好像忍不住要摸鼻子,而且還忍不住要嘆氣:「我已經有好幾年沒有看見他了,想不到忽然又有了他的消息。」

「甚麼消息?」

「他要我去找他,到一棵樹上去找他。」

「你是說一棵樹?」焦林盡量想辦法掩飾住自己的驚訝:「一棵有樹枝有葉子的那種樹?」

「就是那種樹。」

「你的那位朋友在一棵樹上等你去找他?」

「他恐怕已經在那裏等了很久。」楚留香說:「恐怕已經等了一二十天了。」

「一直都在樹上等?」

「大概一直都在。」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焦林苦笑:「有時候我也喜歡到一棵樹上去坐坐,弄一葫蘆酒上去,摘幾個果子吃吃。可是不管要我等甚麼人,我都不會在一棵樹上等這麼久的。」

可是楚留香只問了他一句話,他就懂了。「如果你在那棵樹上下不來呢?」

焦林立刻明白。

「你那位朋友有危險,所以躲在那棵樹上,等你去救他。」焦林說:「你們一定是老朋友了,那棵樹一定在你們以前常去的地方,你們之間一定約好了一種在緊急時呼救的訊號,就算你不在附近,你的朋友看見了,也會想法子轉告你。」

他說:「楚香帥交遊滿天下,到處都有朋友,這裡的主人一定也是你的朋友,否則怎麼肯收留我?」

說完了這句話,焦林趕快又喝了杯酒,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非但沒有喝醉,頭腦還清醒無比,而且比大多數人都要聰明得多。

楚留香微笑。

「你說得簡直好像比我自己說得還清楚,所以現在我只有跟你說兩個字了。」

「哪兩個字?」

「再見!」

※※※

「再見」這兩個字是兩個非常簡單的字,其中的意思卻往往複雜,有時是說:「很想再見面」。有時是說:「很快就要再見面。」有時也可能是說:「永遠不要再見面了。」

只有一點是不會變的——當你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不是在你自己要走的時候,就是在你要別人走的時候。

楚留香不想要焦林走,他自己要走。

他一向說走就走。可是這次焦林卻讓他留了下來,只說了五個字就讓他留了下來。

「你走,我也走。」

看到楚留香已經快要被風吹出去的身子又站住,焦林才接著說。

「我知道你要去找的那個朋友一定是胡鐵花,我也知道你為了他,甚麼事都可以暫時放到一邊去。」焦林說:「可是我也要去找一個人,我跟這個人的關係,遠比你跟胡鐵花還深。」

「這個人是誰?」

「是我的女兒,親生的女兒。」焦林說:「雖然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可是我也要去找她的。」

「你連你自己的女兒在哪裏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焦林說:「可是我知道我有個女兒,你說我能不能不去找她?」

楚留香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才說:「你可以不去。」

他一向不是個不講理的人,這句話卻說得實在有點不講道理,焦林當然忍不住要問他:「為甚麼?」

「因為我剛救了你,實在不想你死。」楚留香說:「何況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女兒在哪裏,怎麼去找她?」

「我有我的法子。」

「只要你把你的法子告訴我,我就可以幫你去找她,所以你就可以不去。」楚留香說:「如果連我都找不到她,你一定也找不到的。」

沒有人能否認這句話,楚留香畢竟還是很講理的人。

焦林的眼睛立刻就亮了,立刻就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塊純絲手帕。

雪白的絲帕已經變黃了,上面用紅絲線繡著一鉤彎彎的新月。

「她的母親還沒有生下她就跟我分開了,我只知道她脖子下面有塊這麼樣的胎記,就像這塊手帕上繡的這彎新月一樣。」焦林說:「可惜我不知道她的母親離開我之後去了哪裏,因為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

一塊手帕,一個胎記,在脖子下面的胎記。「脖子下面」的意思通常就是在酥胸之上,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就算是個白痴,也不可能隨便把這種地方露出來給別人看的。

楚留香傻了。

他看到焦林臉上的表情,接過這條手帕時,就已經知道他又跳上了一條賊船,而且是他自己心甘情願要跳上去的。

焦林又說:「我當然知道要這麼樣去找一個人實在很不容易,幸好我也知道楚留香這一生中還沒有辦不到的事,所以我放心得很。」

他當然放心得很,因為他已將這個他自己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像拋一個熱山芋一樣拋給了別人,拋給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肯接下他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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