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篇 人性之根——讀《神曲·天堂篇》

人性之根究竟是什麼樣的呢?二十七歌中對星球水晶天的描繪就是對人性之根的描繪。偉大的精靈痛斥了罪惡之後,授與「我」使命,讓「我」重回人間時為理想而戰。「我」的境界再次提高,俾德麗采將「我」送進了水晶天。

它那無比活躍、無比崇高的

各個部分看來都很相似,我說不出

俾德麗採選定哪個部分安置了我。

……

它的運行不為其他的運行標誌出來;

它卻能測量一切其餘的天體,

好像十為它的一半或五分之一所顯出。

這就是水晶天,它呈現出一致的純凈,因而能最為清晰地照出世俗的邪惡。它由致命的矛盾發展出來,它不是為純凈而純凈,它的晶瑩是為了更好地觀照生命的,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又是一種入世的純凈。所以說它「無比活躍」,「光和愛合成一環把它合抱」。心靈排除了一切雜質,衝動似乎來自虛無,卻又不是真正的虛無;人找不到參照物,他能參照的只有「心」,而「心」,是一個不確定的矛盾。這就是抵達人性之根的情景,創造的畫面。抵達的前提,是不停的批判,是冷靜的層層披露。

只要聽聽聖彼得和俾德麗採在飛向水晶天時,以及在水晶天裡面說些什麼,就會知道水晶天的性質了。這是作為一名藝術家對於人性之根的體悟。這裡頭沒有對於來世的渴望,也沒有對於慾望的淡化和消除,有的只是順應人性的追求,和對於美的堅定信念。被詩人看作「時間的根」的水晶天,是那麼的激動人心,促使人奮發上進。處在這個境界里,心靈完全打開,人可以感覺到世俗與天堂的不相容雖已到了極致,卻又分明是一個整體。痛不欲生的譴責里隱含著信心,絕對摒棄里隱含著體認,就是在這種「無比活躍」的操練中人聽到了心的律動,這律動使得理性之光更為明亮,照亮一切。

第二十八歌中用燦爛的星體圖案描繪出精神的軌跡。「我」與俾德麗採的對話討論了感性與理性如何統一的問題。首先看天堂的景象:

就像這樣,這一個圓點被一圈火光

緊緊環繞,火光轉動的速度

甚至超過那環繞宇宙最迅捷的運行;

這個圈環外面還有第二個圈環圍繞,

第二外面還有第三,第三外面還有第四,

……

跟那純青的火花相距最近的一個,

它所射出的火焰也最為明潔……

「但是在那感官的宇宙里,

我們可以看到,一切旋轉

若是離開中心愈遠,就愈神聖。」

此處說到的是兩種角度,或相對的兩種觀察事物的方式。從天堂的立場來說,越純凈抽象,就離絕對真理(圓點)越近;而對於世俗中人,越具體,色彩越豐富,越能吸收更多的真理。這兩種不同的體悟,其對象是同一個真理,而「原型」和「複本」是對稱的兩個世界。

接著俾德麗采又向我解釋了為什麼人在離圓點中心越遠的圈感到更多的神聖和愛。她說精神軌跡圈子的大小是由美德的力量來決定的,力越大,旋出的圈子也越大。因此世俗中的人才可以在離中心很遠的地方體驗到那種生動的、熾熱的愛。核心的神聖通過巨大的張力傳到人心,感覺和理念於一剎那間完全統一。精神的這種特性在精神世界裡導致了美妙的和諧(「大的和多的結合,小的和少的結合」)。接著「我」又在這和諧中看到了層次和生殖的幻象,那真是十分壯麗的畫面!

那些圈環閃閃地發出光芒,一如熔鐵

在滾沸的時候射出粒粒的火花。

他們每燃旺一次就迸射一批火花;

他們的數目真是成千上萬……

這個畫面,也正是博爾赫斯說的那種無限時間的無限分岔。也可以說,每一次更深的感悟,都給人帶來更大的幸福,這幸福的根源不是別的,就是渴望,人越「渴」,越是有福(「幸福的根源在於看的行為」)。而渴望本身,是人的本性又是上帝的賜予。於是人在渴望中向善努力,遵循自由意志「一層一層深入」。

天使們向上觀望時,他們全都歸於上帝;而向下觀望時,卻具有巨大的征服力量,成為指導性的理念之光。「我」在到達天庭的深處之後,終於在俾德麗採的開導之下弄清了天堂機制(也是人性機制)中的一大奧秘。這個奧秘用大白話來說即是:純凈抽象的真理是在鮮活世俗的體驗中感到的。

二十九歌談到天使的性質。天使同物質一同被創造,完美、堅定、視力高超、專一、沒有記憶。他們可直接體悟上帝的意志,對於福音無比忠誠。這些個體各不相同,但均是上帝的構成部分。天使們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下降到人間,以惡的形式攪動起生命的大潮,上演人間的悲劇;另一部分則留在天庭,用最美妙,最眩目的舞蹈將上帝的理念永恆地演繹。這兩部分天使同樣都是為上帝工作的,人性的矛盾使他們之間有了分工,而其實,他們骨子裡是同樣高貴。

那麼為什麼說天使們沒有記憶呢?記憶是一種接受的、被動的能力,這種能力屬於人間,是人的局限,又是上帝給人造成的障礙,以迫使人不斷奮起,打破局限。天使是不受局限的,他們充滿了創造力,一舉一動均為即興表演。

「這些神靈因為最初從上帝的臉容上,

得到了歡樂,從不使他們的眼光離開他,

一切事物都在那裡顯出;

因此他們的眼力從來不被

一個新鮮事物間斷,他們不必

因思想被割裂而回憶什麼事情。」

世俗中的人不相信天使的這種本質,是因為他們目光渾濁,像做夢一樣活著,所以才會離真理越來越遠。排除了回憶(對於事物的表層認識)的創造是一種奇蹟,這種創造挖掘的是人的深層本質。只有進行這種創造,人才能實現上帝的意志。

「基督並沒有向他的第一批門徒說:

『去吧,向人世宣說瑣屑的事;』

卻是把真正的基礎給與他們;

他們所宣說的是這一點,只有這一點……」

隨後談到的天使按性質不同被分為數不清的等級。所謂「千千萬萬」的天使指的是精神的版本。既然天使沒有記憶,他們的憑空創造便會有無數個不同的形式,而且每一種形式都不會重複。這是上帝的安排,也是精神的永恆的活力所在。無數的鏡子反映著同一個偉大的理念。

第三十歌所描繪的是創造中(或寫作中)的情景。「我」已上升到了臨近上帝的處所,俾德麗採的美「超出一切尺度」,「我」已經無法再描寫她了。的確,藝術家塑造的自我是很難為他本人所完全欣賞到的,那是一個開放的、層次豐富的存在。所以「我」也不能將自己看到的美麗的顏容講出來:

沒有一個喜劇詩人或悲劇詩人,

曾這樣被他主題的衝擊力壓倒。

因為就像顫抖得最厲害的眼睛

凝視著太陽一樣,回憶那

美麗的微笑,會使記憶本身消失。

通常所說的「回憶」,這種表面化的進入,在此已完全不起作用了。藝術家所到達之處已同記憶無關,他現在的探索已深入到了潛意識的黑暗裡,他必須進行一種特殊的回憶,這種拋開了大腦運作的回憶是以「無中生有」的爆發創造開路的。在這個「純粹的光明天」里,「我」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喜悅之中,然而「我」是盲目的:

好像一支突如其來的閃電,

把視覺的能力完全剝奪,使眼睛

甚至無法看見最為清晰的物件;

這樣在我四周發出一片晶瑩的光,

把我緊緊裹在它白熱的網裡,

因此我什麼東西都無法看到。

這是靈感高漲之際的情景。接著「我」體內升起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我」獲得了超出一切的眼力,並且「我」的眼睛發出光輝,「我」的光同那條奇妙的光河匯合了,美不勝收的光的圖案在天庭展示。這時俾德麗采又告訴「我」說,「我」的燃燒是慾望的燃燒,她希望「我」的慾望越來越強烈。她又分析說,「我」看到的美景(或「我」寫下的篇章)是精神實體的影子(或形式);「我」之所以還不能完全領會「我」見到的事物,是因為眼力還不夠。「我」聽了她的分析後,就俯望那條光河。這時「我」的視力又起了變化,「我」的目光變成了辯證的目光,「我」進入了事物的本質,也就是精神的「實體」。這個實體的形式是一個巨大無比的圓形光環,它由最高天反射出來的光線構成,最高天本身又從光環中汲取生命和潛力。在光明之上,是那美麗的薔薇,它由天堂的精靈構成,而每一個完美的精靈,從前均是下面世俗中殘缺的人,均在污濁之中度過了一生。

薔薇天的描述反映出詩人辯證的眼光和創作的自覺性,以及對於形式感的敏銳把握。這種對於自我的深入即使在今天看起來,也仍然是令人驚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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