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篇 靈肉之愛——讀《神曲·天堂篇》

靈肉之間的不共戴天已經在詩人筆下充分地被描述過了。在十四歌的純精神火星天十字銀河裡,這個矛盾又一次被詩人論述。「我」在傾聽了托馬斯用外部事件作比喻來說明心靈史,又傾聽了俾德麗采從心靈內部結構出發闡述人類之愛以後,仍然對精神是否能永恆以及靈肉的轉化存有疑問。俾這樣說出我的疑問:

「請你告訴他,像千紫萬紅的花朵

紛紛披覆在你們靈體上的光芒,

是否像現在一樣永遠依附於你們,

如果這光芒永遠駐留,請你也告訴他

等到你們再變得有形的時候,

你們的眼光如何能逼視而不受損傷。」

這兩個問題談到的都是靈肉關係。人必須殺死自己的慾望,使慾望在一次次死亡中轉向、復活,這是作為一個人的不幸與幸福所在。最高理念本身不受限制卻限制著萬物,然而人的本性是無條件地傾向於這個理念,所以人毫不猶豫地將她看成了無比甜蜜的「鎖鏈」。答覆是:理性之光是永恆的,它作用於生命時,生命力也在反彈中隨之變得強大,成為精神的完美載體。從靈肉分家到靈肉合一,從肉體變精神又到精神變肉體,這壯觀的宇宙畫面充分演示著靈肉之間的渴慕與愛。而寫作這個行為本身就是追求幸福——既從世俗中升華,又以這種博愛的方式同世俗溝通,像歌中所說:

他們誠然顯出對他們屍身的渴慕;

依我想來,他們渴慕,不但為了自己,

而且為了他們的父母,以及他們

成為天上的靈焰以前所心愛的人。

精神之愛的產生與接納發生在同一瞬間,肉體發動的奇蹟可以超越時間。「我」在火星天里目睹了音樂與十字架共同構成的藝術之美,終極之美。讚歌響起:「你且起來,去征服吧」。這是死亡過後的生命之歌,激勵人用十字架去征服自己身上的獸性。在這個瞬間,理念對象化的象徵俾德麗采,讓「我」從她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藝術自我,於是肉體與靈魂雙方都變得無比強大,不可能的愛戀在歌聲中實現了。只有那不懈的創造者才能蒙恩遊歷地獄與天堂。此時,靈魂的幾個部分之間的對話(「我」、俾德麗采,精靈們)引向對天堂性質的進一步叩問,心靈史被進一步揭示。

第十五、十六歌是由精靈們來繼續講述天堂的性質——精神的本質。不懈的尋根使人從更高層次體驗到精神的底蘊以及它同肉體之間轉化、制約的關係。通過這些偉大精靈們的講述,我們看到了精神史的長河——從純樸美好的早期,到分裂的、罪惡的中期,再到大徹大悟的最後反省。這是每一個個體都要經歷的。當人帶著無比的虔誠進入這種探討之中時,他會深深地感到,發展是不可避免的,人類總要長大,對人性既不必悲觀也無道理樂觀,詩人所抱的是一種睿智的態度:在對「惡」的體認中執著於愛的喜悅,以無限強大的承受力將悲喜交加的好戲演到底。

精神是一個無限的寶庫,人所擁有的遠遠超出他所意識到的。人的渴念導致叩問,通過叩問實現的這種追求帶來滿足,這滿足其實質是更大的渴念,精神就這樣永無止境地螺旋上升。什麼是叩問呢,叩問就是將自己一分為二,讓兩個部分相互提問,因為「你」就是「我」。

於是我掉回眼光看我的夫人,

兩邊的景象都叫我感到驚異;

因她的眼睛內射出微笑的光芒,

我認為我的眼睛已窺到了

我的天恩和我的天堂的底蘊。

而其實,叩問與感悟是在同一個瞬間發生的,它們共同構成了創造的瞬間,將人引向更深層次的叩問。又由於人性的二重性,人對絕對真理永遠只能相對把握,人心便永遠掙扎在「不平衡」之中。就是這種不平衡的壓力,成了人不斷深入尋根的動力。在這個矛盾中,理性永遠是照亮黑暗的光,是觀照和引導者,原欲則是策劃陰謀起義,在反叛中催生新人的基層力量。所以精靈們即使已升到了最高的位置,當他們向「我」揭示矛盾時,所述說的仍然是人間那些罪惡的起源。他們一次次返回心中至愛的肉體,為的是在當前的位置上發出更眩目的光輝。悲痛的述說殺死了內心的慾望,這頑強的慾望立刻又在天堂里復活。這些偉大的「超人」著了魔似的一遍遍講述人性迷失的經過,還有俾德麗采那高深莫測的自嘲,這一切構成強烈的暗示氛圍,促使著「我」啟蒙,進入那古老、深邃而又混沌的內核。答案就在「我」尋求的姿態裡面,那摒棄了一切輕狂、浮躁、自暴自棄、驕傲自大的,堅韌而頑強地向內深入的姿態,在決絕的批判中隱含了大悲憫,在殘酷的揭示中隱含了無邊的眷戀。

第十七歌中詩人直接以自己的身世為例,袒露靈魂內在的機制。所謂文學中的辯白,其實同宗教中的懺悔是很不相同的。辯白是否定中的肯定,譴責惡行又體認惡行,自己同自己對話,展示矛盾,展示向善的努力。所以俾德麗采啟發「我」道:

「不要壓住

你的慾望的火焰,讓它帶著

準確的內心的烙印射發出來吧;

並不是我們的知識可以因你的談話

而增長起來,而是你可以學會

說出你的渴望,人家好替你準備答案。」

叩問不是為了獲得知識,只是為了釋放原欲。內在矛盾鬥爭不止,精神就不死。「我」之所以要叩問,也不是為了找出一條現成的路或避免災難,這些都是不可能的,因為必然性如觀照隨波逐流的小舟的眼睛,眼睛是無法控制小舟的去向的。叩問的姿態使「我」同信念靠攏,「我」在「我」的災難中感受上帝的意志。當「我」感到「我」的悲慘的命運「纖毫必露地描繪在永恆的上帝的面容上」時,無名的幸福就會降臨。一切屈辱、痛苦的懲罰,都會在寫作的行為中得到復仇。這是一種預定,也是一種追求。詩人活在預見力之中,也就保持著內心的希望,這希望使他超越邪惡,獲得永生。

詩人展示了罪,成為知罪的先知,所以他在世人眼裡是不受歡迎的人。但詩人並不想做超人,他仍要堅守在大地,用刺耳的聲音將靈魂受難的故事講述到底,促使世人覺醒。

「假使我成為真理的瞻前顧後的友人,

我擔心我的生命,我的名字,將不會

垂之於那要把我們稱為古人的後世。」

詩人因為他的這種虔誠又決絕的姿態獲得了靈界的嘉獎,他蒙恩見到了那麼多偉大的精靈,並且得以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遨遊。從這一章可以看出,命運實際上是掌握在自由人手中的。凡是「我」遭遇的,都是「我」想要的,並且「我」最終得到了「我」想要的——不多也不少。凡是不甘心隨波逐流,不閉上那雙觀照的眼睛的人,他的生活中就會發生奇蹟。

第十八歌中集中討論了兩個問題:創造中的自我問題和造型的問題。先來看主體是如何樣同自我遭遇的。

當時我在那雙聖潔的雙眼裡看到

什麼愛,我不想在這裡描寫;

不全然因為我不信任我的言語能力,

而是因為我的記憶若沒人提醒,

就無法重新想起當時的情景。

這裡的「看」,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一次性的、不能重複的創造。重現「看」的情景,就是藉助媒介(某人的提醒)再一次進行創造。被看的對象是什麼?它就是人的藝術自我——那個平時看不見,只會在創造時現身的形象。所以創造就是同自我遭遇。但自我不會憑空出現,「我」也不會直接看見它,它必須附著在有形之物上頭。在此處,「我」就是從俾德麗采臉上的光輝里,尤其是從她的眼裡看到「我」的自我的。同樣,「我」也被卜嘉歸達顏容的光輝所引導,進入自我發揮的激情之中。在創造的過程中,自我不斷對象化,它附著在什麼形體上,那個形體就強烈地發光、旋轉,令整個天庭的景色美不勝收。每當「我」要繼續深入探討,「我」就轉身看俾德麗采(已熟悉了的自我的基本模式),以她的姿勢、光輝、和語言作為指導,並在「看」的過程中,使自己的力量越來越大,自己的容顏越來越美。

我看到那一點一點射出來的火光,

在我眼前形成了一隻鷹的頭和頸。

在那裡描繪圖形的他沒有人指導,

而是自己指導自己,從他那裡

生出那使鳥兒築巢的本能……

藝術的造型的確是一件非常神秘的事,那種能力像是古老的遺傳,又像本能的發動。那是激情同抽象力的完美結合,近似於神的賦予。在藝術家建造的這個鷹的王國里,人的慾望同人的精神得到了最為壯美的展示。詩人把這個王國稱為正義的王國。正義的王國同時也是憤怒的王國,同世俗的污濁勢不兩立的王國,它在憤怒的譴責中保持自身的活力。

作為空中樓閣出現的藝術,永遠只能在人的黑暗的本能裡頭誕生,而藝術的形式,正是人的本性的描繪。

第十九歌中的鷹是人的崇高理性的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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