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篇 進入純精神王國——讀《神曲·天堂篇》

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死亡操練之後,「我」到達了精神的最高境界——天堂。不要以為天堂是一個輕鬆的樂園,實際上在此地,往日的矛盾依然如舊,只不過在真理之光的直接照耀之下,一切都發生了本質性的變化罷了。在這個水晶般的光的境界里,即使是人世間最深重的痛苦,也已奇妙地變成了愛的光榮和幸福。並不是說矛盾已消除了,正好相反,矛盾在這個高級階段已達到了最大的張力,這裡是人性的試金石,是容不得任何雜質的純精神王國。理性與生命力,光與暗,自我犧牲與原罪,美與世俗,絕對意志與選擇,誓約與違犯等等,這些精神結構中的矛盾,都在此境界中顯露出來,既無比緊張、嚴峻,又是靜穆、完美的統一體。理解它們就是理解自己的心靈,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勿寧說,完成這樣的探索需要一種堅韌的毅力和超凡的智慧,任何對自身的姑息與懈怠都會導致這種高難度的探索的中止,而重新跌回平庸的世俗。這裡是勇敢者的王國,雖然藝術家當不了此地的永久居民,但他那橫下一條心的不變的忠誠與闖勁,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拜訪這個極境。同神的靠近必然使藝術家自己也變得像神,耀眼的光輝來自內部矛盾的最高爆發。認識論的突進提升著人性,也給人設立著越來越高的障礙,而飛躍的本力,仍然來自內心那永不停息的反省。

天堂的第一歌就將精神的飛升——也就是將自發創作到自我意識監控下的創作作了一個非凡的描述:

仁慈的阿坡羅啊,

願你讓我吸取你的威力,

配得上接受你心愛的桂冠!

到今為止,巴那薩斯的一座高峰

已使我滿足;但現在我必需在

兩座高峰下踏進這最後的決鬥場。

創造就是自我搏鬥,決鬥時刻作為理性化身的阿坡羅必須在場。而隨著詩人鬥士一天天變得機警、成熟、深思熟慮,阿坡羅就被他在那輝煌瞬間意識到了。這是少有的奇蹟出現的瞬間,人在此時同時擁有明與暗,自我這面鏡子里照出「我」,然後光又返回精神的故鄉,使人性的天堂更為燦爛。經過這一輪曲折而微妙的光的洗禮,「我」就同神靠近了。「我」眼前的景象無法用言語形容,那是精神的異象:

我彷彿覺得太陽的熊熊火焰,

燃遍了天空的極大部分,

暴雨或山洪都沒有使湖面如此廣闊。

那新奇的聲音和那巨大的光流,

在我心中燃起要知道其原因的渴望……

這種上升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究其根源仍然是生命的本能使然。上升使人和上帝相似,上升也使人看到了神的足跡;上升是一切個體精神的惟一發展途徑,同時也是人類精神的完美形式。在此種描繪中,詩人將精神的圖象畫成被靜止不動的光環所包圍的極速旋轉的天體。他說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歡樂,他還指出精神的升華是最合乎人性的——因為追求者必得救。

整個第一歌呈現的是理性越來越強大,在純精神的王國中觀照萬物;而生命,其律動已赤裸裸地顯現,天空中的偉大異象直接來自生命的海洋。這是一場最為壯觀而有力的人性矛盾的表演,「我」經歷了盲目的掙扎與有理性的掙扎之後,在此階段將世俗與天堂,明與暗,精神與物慾統一起來,繪出了宗動天在最高天裡頭急速旋轉的人性畫面。

第二歌裡面繼續剖析精神結構:

那種對神一般的天國的渴慕,

在我們生下時就已滋生,以後也永不減退,

使我們上升,幾乎像天體那樣迅速。

作為肉體的鏡子的精神,就是這樣發展的。「我」飛升後進入天體(純精神體)的體驗,使我頓悟了精神的無限包容性,也懂得了所謂「本體」就是人與神的合一,追求崇高理念就是回到本體。本體是自明的,升華也是自明的,人所發現的,是他本來就有的。所以,凡「光」所到之處,物體(肉體)便與之結合,構成向善的宇宙器官。光的世界裡無貴賤之分,所有的肉體本來就趨向於善。

但這並不是說,生命是單一的,沒有區分的。正好相反,生命的形態千差萬別,這就使得光對於生命的啟動也呈現多姿多彩的形式。無限豐富的精神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所謂「深奧的神靈」是那永遠無法窮盡的精神王國,而「印章」則指的是個體精神的軌跡。雖然每一個印章都迥異,人卻能從每個印章上看出神的足跡。因為個體本身就是一個小天體,靈為上帝,各種感知器官是神的器官,其一致性則呈現出神的絕對意志。請看以下描述:

「不同的力量和它賦與生命的

珍貴物體,結合成不同的混合物,

這力量在物體內如生命在你身內。

這混合而成的力量,由於它的源泉

是歡樂的自然,從那物體中發出光芒,

正如喜悅之光從靈活的眼珠中射出。」

第三歌從原罪出發描寫了做「人」的艱難。所謂愛,是在剋制與犧牲中達到的對於原罪的戰勝。人的初衷總是帶有原罪(為了生活,甚至為了愛),原罪不可消除,只能通過對其認識促使其轉化。即使是聖女,也擺不脫罪,她們只能在蒙難中不停地懺悔使自己的品德更為高潔。所以原罪是障礙又是動力,促使人在精神跋涉的旅途上不斷升華。「聖女」們就是這樣用持續的自我犧牲鑄就了她們珍珠般晶瑩的靈魂。這樣的靈魂就是實體,世俗皆虛無。真正超凡脫俗,去掉了肉體的聖女在月輪天中用其慘痛的精神經歷向「我」展示了愛與佔有,自由意志與強力限制,沉淪與升華等等人性中的矛盾在天堂中的緊張對峙。她將問題留給了「我」:「人怎樣解釋自己那腐敗的生活?幾乎不可能的活法如何樣才能成為可能?」實際上,聖女的姿態是一種詩人的姿態,那種永不放棄的懺悔化解了人世的一切怨憤,而人在懺悔中蒙受天恩,變成了發光的星星。

「兄弟,愛的本質平靜了我們的意志,

使我們只是戀慕我們已經取得的東西,

而不使我們生出其他的渴望。」

在天堂里人能佔有的只能是通過自我犧牲獲得的愛,這裡所說的也是詩的最高意境。這種意境是排除肉慾的,所以也排除了肉慾導致的苦惱,歡樂和幸福遍布天庭。然而矛盾怎麼樣了呢?矛盾導致了那種急速的旋轉,天體呈現出來的圖案因而越來越美。詩人就是在這種精神旅程中,運用懺悔這個認識論中的法寶實現精神突圍,而越過難以逾越的人性障礙的。

月輪天中的女精靈向「我」揭示了人性矛盾的駭人真相,這個真相併沒有令她顯出絲毫的沮喪,她反而在敘說中容光煥發,洋溢著幸福。那種內面的秘密又將「我」帶向了更深一輪的人性的探索。歡樂而自足的心態是如何樣獲得的呢?人真的有可能同時在天堂又在地獄嗎?詩人在這裡雖沒有直接寫出答案,但仔細深入的研讀會在讀者眼前展現新的天地,因為古典的偉大詩篇可以用現代的眼光來重讀,一切新東西的萌芽都包含在種子裡頭了。天堂里沒有肉體的棲身之地,幽靈和肉身從此被遠遠隔開,遙遙相望。從這種截然的隔離中,卻產生了人類最偉大、最純凈的詩篇。女精靈最後的那句「福哉馬利亞」唱出了慘痛解剖之後的幸福。

第四歌里認識論的探討又深化了。「我」沉浸在上一歌女精靈喚起的悲痛之中,依然感到人的兩難處境無法超越,感到人在致命的環境制約中難以有所作為。因為人無論如何樣行動,他總撇不開罪。而且在相當多的情況下,這種「撇不開」是出於愛。詩人在這裡借俾德麗採的口進行了一次精神分析,指出了自由意志的絕對性和相對性。意志的絕對性來自愛的理念,即,人無論在什麼惡劣的情境中,都要執著於愛,永不改變。意志的相對性則在於,人為了肉體的存活,也為了避免傷害別人,時常必須屈從於惡,但這並不等於自己從心靈上解除了盔甲。後一種情況正是人在社會中的處境。藝術家在相對意志的實踐中不斷為自己,也為全人類的罪行懺悔,以此種姿態來體驗絕對意志的存在。所以君士坦士王后能夠在暴力的淫威之下始終不揭下其心靈的面紗,最終成為美德的楷模。意志的矛盾就是認識論的矛盾,以真理為目標的衝刺使矛盾不斷向高級階段發展。精靈們每一次慘痛的靈魂解剖都是一次與肉體達成新統一的卓絕努力,這種努力在天庭里繪出了最美的光的圖案。於是「我」在她們的感召之下也不由自主地解剖起自己來,並由此懂得了,人要實現愛的理念,就只好無限止地分裂自己。一方面絕不原諒一切罪行,一方面仍追求心靈的聖潔。在這種扭曲的追求中,肉體往往被全面否定,這種使其無所作為的否定卻是對人性處境的真實體認,得救的信心就包含在內。

「如今我真切看出,我們的智力

若不受到『真理』的照耀,就無法滿足,

越出這惟一真理,一切真理無法存在。

我們的智力在那裡安息,猶如一頭野獸,

到了窩前就在裡面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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