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篇 理性和原始之力之間的複雜關係——讀《神曲·煉獄篇》

「因此人無從知道對於第一原則的

認識和悟解來自何處,也無從知道

對於至善的渴求來自何處,

這兩者存在於你內心,正好像

釀蜜的本能存在於蜜蜂裡面,

這種原始意志其本身不容褒貶。

可是,為了使這意志與一切意志

融洽無間,你生來就有理性的力量,

……

俾德麗采把這個崇高的力量

稱為『自由意志』……」

煉獄是理性萌生和發展的階段。脫離了黑暗無邊的盲目的地獄,人的朦朧的信仰漸漸變得清晰起來,自覺的、別具一格的反省開始了。這種依仗原始之力的衝動而完成的反省由於自覺性的提高而更帶悲劇色彩,其間的每一階段,都充滿了崇高的理性和野蠻的原始之力之間的矛盾。在詩的境界里,矛盾的雙方在相互制約中互動,在相互依仗中突破,就這樣將對人性反省的事業不斷推向新的階段。

從表面看,煉獄是為升華作準備的冷靜批判的階段,人在此地剿滅了一切殘存的希望和慾望,只將眼光凝視著東方的藍寶石般的天空。進到煉獄裡面,才知道這裡的機制和法令並不是那麼回事。在這個世界裡,高貴的理性只是起著一種觀照的作用,而反省事業的實現,仍然是由心靈的創造力來達到的。這種反省就如同那位上帝的天使演示給人看的那樣,是空虛中的自力更生的運動。所以「我」見到的那些個幽靈,他們雖已拋棄了肉體,卻仍然對世俗生活懷著無限的溫情,因為那是「力」的源泉。他們並不像教徒那樣一味痛悔自己的罪孽,而是在「說」的衝動中重現自己的世俗生活,這種重現已經是自覺性很高的創造,因為一切都已經在理性的觀照之下。每一個幽靈,如果不是由於無比強烈的衝動,如果不是被這個永恆的矛盾折磨得要發狂,就不會開始這種突破性的「說」的運動。對於煉獄山的攀登便是在這種特殊的反省中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完成的,又由於有了理性的觀照,「說什麼」的問題便成為了人的自由意志的選擇。

由自發性反省上升為自覺反省之後,人便永遠處在力求成為神的追求中。這種達不到終極目標的追求當然只能是痛苦的追求,過程中理性尋求生命之痛就如獵人追尋獵物。這是神的睿智的安排,也是人性本身使然:

「不肯把造化給我們看的『神力』,

還在創造像我們一樣的物體,

宜於忍受盛暑和嚴寒的磨難。」

處在永恆苦惱中的人,他總是面對「無比陡峭」的絕壁,「兩腿再怎樣矯捷都難以攀登」。面對絕境人所能做的只能是飛躍,是將世俗虛無化,並在虛無中進行創造。這種特殊的自省運動會給人帶來新的希望。

「這座山在下面說不定有點震動,

但在這上面從來沒有由於

隱在地球里的風而震動,我不知何故。」

理性之山巋然不動。然而只是不會「由於隱在地球里的風而震動」,該震動時它還是會震動的,比如當人在苦行中洗浄了罪孽之時。人在自由意志的支配之下行使苦行,每一輪的苦行又導致靈魂新一輪上升,這一種內在的律動是最為符合人性的。在苦行中重演世俗生活,既突破理性的鉗制又處在理性觀照之下,由此產生的力可以撼動山嶽。詩人史泰喜斯深諳這其中的奧秘,這也是每一位真正的詩人不斷用實踐證實著的規律,為攀登理想的顛峰,已經摒棄了世俗的詩人選擇了這種表演,在表演中突出世俗和肉體是多麼的不可忍受,人是多麼的渴望解脫。隨著表演的深入,靈魂的境界於不知不覺中升華。但真正的解脫是不可能在活著時到達的,人只是不斷產生「解脫感」。這一張一弛的突破運動,曾誕生出許多偉大的詩篇。一個詩人,如果他的理性不夠強大,他就難以將這種運動進行到極致,也難以見到終極之美,所以撼動山嶽的力來自生命也來自理性。懺悔苦行的結果是愛的產生,將人的原始衝動變成愛,這是藝術的功能。

雖然最高理性排斥具體的世俗肉慾之愛,但永恆之愛又正是由這些肉慾之愛轉化而來。肉慾之愛與理性在矛盾中相互搏鬥又相互促進,推動愛欲的提升。所以理性只是相對來說是不動的,理性的真正實現其實是依仗於慾望不斷對它的顛覆,否則理性便不成其為理性,只不過是種陳腐常規。反過來說,人正是依仗於理性來分辨自身的慾望是否導向永恆之愛。例如作為自由通道的守門人的伽圖,便是這種忠於自由,忠於自己的衝動的典範,他身上所體現的理性精神,閃耀著啟蒙的光芒。

那麼人的追求究竟是盲目的還是清晰的呢?創造的境界是什麼樣的呢?應該說人處在盲目與清晰之間,創造的境界是種朦朧境界。在第二歌中是這樣描述創造過程的:「我」在生命的海洋旁同那船上的天使相遇;天使用翅膀划動空氣向「我」演示如何樣創造(空虛中的自力更生);天使然後將幽靈們拋在陌生的海岸邊;幽靈們進入實驗的人生,並通過「我」重溫了人間的愛;幽靈卡塞拉向「我」表白了那種排除肉體的愛,然後向「我」唱起了召喚靈感的歌;我心中創造激情高漲,浮吉爾和眾幽靈也如此;然後老人猛喝一聲,理性的鞭策使人們盲然奮力亂跑,卻又都在冥冥之中將那神聖的山當作目標。這個過程再現了藝術之朦朧,並將理性與衝動在創造中的作用作了生動描繪。從生命汪洋大海中升起的理念之山,永恆地召喚著生命一次又一次奮起。

「在我們背後,那炎炎的紅日,

它的光線被我的身體擋住,

就在我前面投下了我的影子。」

這裡說的是詩人在攀登中的情形。在理性光照之下,肉體轉化為自我投影,人在對自我投影的分析中進入認識論,並體驗認識方面的永恆的苦惱,即,人可以感到純精神境界,但不能掌握它。所以人,在創造中從頭至尾被朦朧的霧所籠罩;而追求清晰又是人的本性,於是一輪又一輪的突破沒有止境……在分析自我之際,人的法寶是重返世俗的悲慘,在漆黑一團中體驗真理之光。這樣做時,他用不著去河裡洗罪,他的「洗罪」就是聽憑體內召喚努力向上攀爬,在蒙受聖光時投下陰影,通過肉體與光的交媾完成靈魂凈化。從創作上來講,就是排除理性分析,讓生命力奔突,創造性地表演出世俗中的精神生活。

在煉獄中,幽靈們同在地獄一樣,同樣遭受著虛無感的折磨,同樣無時無刻不盼望著來自世俗的信息。區別只在於,理性的控制、觀照的力在此更為強大了。而此地的幽靈的冤屈,大都是死不瞑目的冤屈,因此只要不死,人就要同理性較量,說出所謂「真情」。但真情到底是什麼呢?真情是能夠確定下來的東西嗎?顯然不是。唯其不是,人才要說,一邊說一邊超度靈魂。第五歌中那三個高貴的靈魂就是這樣做的。那就像一種相向的運動:靈魂要向肉體找寄託;肉體要向靈魂皈依。三個靈魂的境遇都同樣凄慘,卻又同樣抱著誓死申訴的決心。強大的理性以勿容置疑的「死」為先決條件擋在攀登的路上(因為幽靈已喪失了肉體),申訴的衝動則以拼「死」一搏的激憤發出聲音。這是失去了肉體的「肉」的申訴,抽去了世俗意義的世俗表演,那雙始終「觀照」的眼睛無處不在。

在第六歌中,當「我」問浮吉爾,為什麼明知祈禱改變不了天命還要祈禱時,浮吉爾的回答的大意是:天命不變,祈禱也要做。並說這是一個艱深的問題,只有俾德麗采可以解答。然而接下去作者在此處借「我」的口抒發了一大通激情,就像一個「另類」的禱告。「我」在這裡抒發的並不是什麼愛國激情,「我」抒發的是心靈的激情,這個心靈,就如同義大利的暴風雨,「我」唯有這樣不斷鞭撻、審問自己,才有獲救的希望。這正是那高深的認識論所要求於「我」的,也是俾德麗採的心愿。「我」怒斥了人性的卑劣,肉體的不可救藥之後,這新一輪的向「天命」的衝刺又把「我」帶到了更高境界。此處的抒情就是對以上問題的答案的演示。

在激情的衝動中「我」體會到罪永遠是要受懲罰的,同時祈求降恩的行動也是永遠不會停止的。批判、否定、痛悔,這是人性的義務,這義務又是在創造中得以履行的。藝術家的創造憑著一腔原始之力撞開地獄之門,又憑著一腔正氣在煉獄裡重返世俗,進行從未有過的靈魂清理。這樣的形象,正如詩人史泰喜斯對於詩人浮吉爾的形容:

「你好像是一個夜間行路的人,

把燈提在背後,不使自己受益,

卻使追隨他的人們變得聰明……」

詩人的前方永遠是黑暗,永遠需要衝鋒陷陣,他在這樣做時帶給同胞的是光、理性之光,這光來自於生命的運動。當原始之力僅僅在藝術領域裡發揮時,她給人的啟示是同自身相反的東西:節制與飢餓。這就是理性之光的意義。人讀了神聖的詩篇精神上變得更加飢餓,肉體上更懂得節制,同時也就為創造作好了準備。整個過程體現為詩人之樹的意象,那是激起飢餓的樹,也是給人精神食糧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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