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篇 愛的理念與藝術生存(之二)——讀《神曲·煉獄篇》

在理性的觀照之下人通過反覆的自我批判的操練,一個階段一個階段地加深了對人性的認識,這時人便進入到了純藝術的領域。這是靈界的高處,此地的那種律動的規律與世俗無關,獲得了自由意志的幽靈們在這裡永遠只專註於自身的修鍊和超度。也就是說,這個空靈的王國只受制於靈魂自身的運動。

純藝術的王國有一些同世俗相反的特徵,這些不同的特徵在不同的場合演出著愛的理念的變奏。以上提到的那種特殊的律動即是一例。在那個排除了世俗雜質的純凈的山頂,僅僅只由於精神的看不見的作用力,整座大山都被撼動了。自由意志所顯示的,是從世俗之愛出發,經過凈化超升,重新煥發出來的,有強烈趨向的愛,那是一種從內部凝聚的、在苦行中爆發的、具有普遍感召力的崇高渴望,是被強力鉗制的生命力的巨大反彈。人就是由於愛生命,愛世俗,才如此殘酷地懲罰人性之惡的。所以天國的博愛一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靈界的飢餓之樹就是詩人之樹,純精神之樹。這種樹很像藝術家的作品,它是徹底排除了物質效應的,它給人帶來的是精神上的滿足,而精神的滿足就是精神的飢餓。藝術家與讀者觀眾一齊通過這種絕食般的飢餓來實現精神的烏托邦,從而達到全人類的博愛。沉浸在這種絕食般的飢餓境界中的人,是擺脫了肉體中惡勢力的糾纏,嚮往美德的人,他們的耳邊會有天國的音樂回蕩,他們那消瘦的身體會發出靈光。所以純藝術的創作與欣賞也是既苦又甜的自虐,全人類一直在通過這樣的方式發展精神的王國。真正的藝術屬於具有愛心的飢餓者,飢餓的人越多,程度越強烈,人類越有救。

寄居在靈界的精靈們,這些沒有重量的影子們出自肉體的精華,居然是自由意志的表演者,他們不僅能夠表演,還具有在虛無中成形、結構的力量;他們以自己的身體演繹著愛的理念,在烈火中精鍊,以飢餓當糧食,並用不斷再生的方式擊退虛無感的挑戰。只有那些心中懷有真正的愛的人,才會將自己的肉慾全部抽空,將生命通統化為純精神。不論這些幽靈們在生前是多麼的作惡多端,他們在經過地獄來到此處之後,身上體現的博愛始終印證著天國的理想。

我想這個樣式切合他們的需要:

若是要最後醫好自己罪惡的創傷,

必需要用這樣的治療,這樣的飲食。

洗掉了罪惡而相互之間變得友好起來的幽靈們,心中念念不忘的都是自己在世俗中犯下的罪。所以他們在踏著烈火前行時,一邊叫喊、責罵自己,一邊高唱愛的頌歌。又因為失去了實體,他們變為了一些生命的痕,這些個痕隨時可以隱身與顯現。當他們渴望同世俗交流,以便又一次刷新罪惡感之時,他們就從烈火中走出來同人對話;當罪惡感被喚起而羞愧難當,盼望立即否定世俗時,他們就隱身於烈火之中。這一現一隱的表演都是內在的尖銳矛盾所致:通過溝通而存在;通過隱身而超拔。

在二十七歌中「我」終於臨近了地上樂園。然而在這個烈火的關口,浮吉爾敦促我進行死亡模擬表演,即,心理上冒著被燒死的危險跨進烈火,用赴死的決心來檢驗自己對於俾德麗採的深愛。「我」在開始時猶豫不決,畢竟肉體生命是最寶貴的,失去了不會再有。浮吉爾就告訴我,這只是表演,假戲真做。「我」看著灼人的烈火半信半疑,浮吉爾則不停地談論俾德麗采。終於,對於俾德麗采(我心中愛的理念)的熱愛戰勝了對於世俗生活的迷戀,「我」毅然踏進了烈火。赴死的決心給我帶來了什麼呢?帶來了靈魂探索的更進一步的深入。「我」進入了一個無比奇妙的創造夢境,在那裡看見了靈魂深處那純美的畫面——利亞和拉結的畫面。這美麗的兩姐妹仍然是我身上那個古老矛盾的象徵,但在「我」臨終的眼裡,殘酷的對峙化為了愛的抒情:「她愛默默觀望,我愛到處走動。」靈魂的扭斗升華成美得無法形容的女神之舞。人的精神生活並不是只有鬥爭,還有那刻骨銘心的對自我、以及深層自我的化身——人類理念的愛,那神秘的鏡子深處無限延伸的景色讓多少代藝術家進入忘我的痴狂。

第二十八歌描繪的則是地上樂園——精神王國高處的風景。這個地方又是人性獨立的處所。描述進展到此地,詩人胸中為人類多災多難的精神史而百感交集:

「在古時候,那些歌唱黃金時代

及其幸福景象的詩人們,說不定

在巴那薩斯山上夢想過這個地方。」

這個近似虛無的樂園,又是世俗的鏡象。它虛幻、高潔,無限豐富而又具有永恆的能量。「我」似乎是尋根尋到了虛無處,但這裡的景物告訴「我」,它們都是在同世俗的交媾中演變出來的。人不能用世俗解釋它,但又必須將它看作「地上」樂園。人在進入這個樂園之後,得忘記自己的世俗身份,讓自我陌生化,這樣才能看清這個樂園的結構圖。

「這裡的流水和森林裡的音樂,」我說,

「在我心裡推翻了一個新的信念……」

精神的結構獨立於世俗又源於世俗。兩條精神之河(里西河與攸諾河)的功能都是使人擺脫肉慾,使人超拔,用嶄新的標準塑造新人性。

然而在這超脫的地上樂園裡,「我」想不到的事發生了,「我」通過這件事更看清了藝術境界內部的殘酷性。

首先是「我」在這樂園裡同俾德麗采相遇,她狠狠地斥責了「我」那荒謬的世俗生活,她的斥責令「我」痛不欲生。徹底懺悔之後「我」就飲了忘川水,洗凈了罪惡。這時「我」便直面俾德麗采美麗的容顏了。當「我」全身心沉浸在這博愛之光裡頭之時,「我」的藝術生涯便化為了一個寓言。俾德麗采讓「我」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我」自己,也是全人類的生存寓言:

靈魂的戰車由鷹獅獸拉著,本來是要駛向太陽,駛向天國,但這戰車卻出乎意料地遭到邪惡的襲擊,變成了人的十字架。人的好世界永遠失去了,戰車被毀,崇高的心靈之樹也被剝去樹皮,擊落了葉子和花朵,淫慾戰勝了正義。只有俾德麗採在悲傷地守衛著那戰車。但這還不夠,自審還在變得更加慘烈,淫亂的怪物們坐在車上,將戰車的殘骸全部佔據,進行了更為醜惡的表演。

「你要知道,那被龍尾擊碎的車輛,

先前有,如今沒有;願那犯這過失的人,

要相信上帝報仇時不怕人吃小塊麵包。」

靈魂已被殘暴地撕裂,好的世界不再存在了,背負十字架的人仍要準備著不斷迎接上帝的懲罰,這就是俾德麗采告訴我的關於這個寓言的含義。而她,一直在嘆息,流淚,用她那博大的愛心守護著誤入迷途的人性。「我」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但「我」還不能完全領悟俾德麗採的話里的深奧涵義。而俾德麗采也不急於要「我」馬上理解,她僅僅要求「我」記住所看到的形象。也許這個有關人的命運的寓言是沒法用語言來說透的,它只能由人自己不斷用行動來演繹。是人的本質註定了人只能有這樣的追求模式。俾德麗采不是要「我」在命運面前退縮,而是在揭示了真相之後,希望「我」能以她的不變的愛作為支撐,勇敢地向更加莫測而險惡的命運挑戰。到了此階段,「善」已成了一種本能。而在浮吉爾伴「我」前行的階段,我還在進行理性分析,還在儲備能量,所以尚未具有如此巨大的上升的衝力。但即將到來的新階段是神秘的,這種新的本能也很神秘,人不能憑理性理清它們的內涵,人只要懷著不變的愛情去做,就會開闢新天地,精神的結構也會不斷展現它的豐富畫面。於是俾德麗採的話語變得朦朧晦澀起來,因為「我」已接近天堂,這個人性的新階段了。為了讓我做好更高飛升的準備,她叫我去攸諾河裡獲取新的愛的動力。

由盲目轉向自覺的煉獄篇里,人的痛苦也從肉體成分居多的折磨轉化為精神成分至上的折磨。同人間煙火味較濃的地獄相比,幽靈們是大大升華了,他們的談話充滿了睿智的理性分析和預言者的高瞻遠矚;人人都使用那種沉痛的語調,不僅僅為自己,也為成為了自己一部分的他人的惡行懺悔和痛苦。而談到自身目前的處境,他們的基調也不再是悲憤與蔑視,而是滿心的感恩。現在每個人的當務之急是深入罪惡全盤反省,自覺受苦、抓住希望。這種變化是由於境界的大大上升,由於每個人心靈里都已沐浴到了來自天國的博愛的光輝。

在此地作為主體的「我」在煉獄中的表現也顯得有些奇怪。當「我」痛悔往事之際,「我」居然會難過得「昏了過去」!這種痛楚的強度用世俗的眼光來看是不可思議的,但這就是靈魂內面的形象。俾德麗採在煉獄裡向「我」提出嚴厲的詰問,那些問題的確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只要「我」的精神想要求生,「我」就躲不開這些問題。但「我」的不可改變的過去已鑄成了「我」的無出路的今天,「我」眼前一片漆黑,不肯放棄世俗生活的「我」被她逼得那麼苦,肉體與精神的搏鬥兩敗俱傷,忍耐超過了極限,於是「我」昏過去了。從這裡也可以看出,愛是怎樣一件緊張、殘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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