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篇 自由意志贊——讀《神曲·地獄篇》

《神曲》是藝術家追求自由的過程的真實記錄,這個過程也是人由發自本能的自審(地獄),到有理性的自審(煉獄),再到純精神的分析(天堂)的過程。追求的動機則是美德(一種有點神秘的理念)的感召。自由意志本身是一個矛盾,一方面她要無羈絆地上升,一方面她又在對苦行的渴求中將自身限制在地獄體驗里,這兩方面的力就構成了追求的律動的模式。在以「我」為主體的追求者身上,自由意志又是怎樣體現的呢?或者說,「我」是如何樣一步步實現自由的呢?

在《地獄篇》里作為詩人的但丁的自由意志是通過一分為三的分身法來實現的。浮吉爾是詩人的理性與智慧,「我」的本質;俾德麗采則是詩人的理念,「我」的更深一層的本質。隨著探索的深入,浮吉爾會將接力棒交給俾德麗采,由這位女神來引領「我」登上精神的極境。當「我」在原始的衝力的支配之下,闖到了這片與世隔絕的地帶時,是浮吉爾用他那溫和而又強大的理性之力,為「我」身上沸騰的野性指明了發泄的方向。這個方向就是浮吉爾所說的「另一條路」。另一條路是同世俗永別的路,另一條路又是同世俗的投影糾纏到死的路。浮吉爾的工作,就是不斷地將地獄的悲慘體驗加在「我」的身上,讓我在絕望中一次次奮力突破。

「……我將做你的導者,

領你經過一處永劫的地方,

在那裡你將聽到絕望的呼叫,

將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

他們每一個都祈求第二次的死……」

之後浮吉爾對「我」的肉體的折磨(傷心流淚、頭昏眼花,直至昏厥過去)使「我」闖過一個個極境,「我」的精神也隨之不斷升華。當「我」不知不覺地貼近死亡體驗之時,境界也越來越純。然而「我」究竟為什麼會踏上跟隨浮吉爾的旅程呢?以「我」顯得有些優柔寡斷、甚至有些軟弱的性情,怎麼會產生出如此大的信心和決心呢?文本中已經說過,是出於愛和同情,出於高尚的理念追求。只有美德(愛)可以使人無畏,在美德的感召下,人才可以戰勝來自世俗價值觀的懷疑,在信念中去追求幸福;生的意志也只有在美德中得到體現,離開了同情心,人只是行屍走肉。這就是為什麼「我」竟能戰勝肉體的恐懼,不顧一切地去追求永生的原因。生的意志越強,同情心就越深(即使這種同情以曲折的形式表現也如此)。所以「我」,在通向自由的一層又一層的地獄裡,所體驗的全是「別人」的苦難,「我」自己卻似乎處在相對安全的位置上。正好是這些「別人」(自我的對象化)在協助我完成體內原始之力的轉化。一顆博大的心包含的是全人類的悲歡。藝術創造中這種分裂的奇觀,需要讀者用心體會,才會感到其間的層次。

有了美德之後,便會產生俾德麗采似的無畏。

「既然你想深究這一點,

我要簡略地對你講,」她回答說,

「我為什麼不怕來到此地。

凡是具有傷害力的東西,

才是可怕的;其他的就不,

那些東西並不可怕。」

俾德麗采這裡談到的「那些東西」,是指人身上泛濫的惡(比如三隻猛獸,比如兇惡的幽靈),換句話說也就是指人的原始生命力。人一旦意識到惡,那惡就受到了鉗制,並且會在理性的引導下轉化為善。代表著最高理性的俾德麗采以善或美德的面貌出現,而真正的善是無所畏懼的,她可以同任何令人膽寒的惡抗衡而不受傷害:「你們的不幸接觸不到我;這裡熊熊的火焰也燒不到我。」 萬物之中只有人才具有美德,但這個美德不是用來限制人的自由的,反而是促成人達到真正的自由體驗的根本。當人痛斥自己那無意義的世俗生活,將自己逼得無路可走之際,是對美德的嚮往導致他進行那致命的一躍。在這一躍的瞬間,新天地就出現了,人的生命於是背離惡的軌道,不斷以善的形式展現其輝煌,世俗生活也重新獲得了豐富的意義。所以說俾德麗采高高在上,是「我」旅程中的福星。「我」則是俾德麗採的實體,她必須從「我」的實實在在的人生體驗中吸取她生存的營養,否則她將蒼白而消失。當「我」在昏沉的地獄中進行自我搏鬥時,俾德麗采這顆福星的光芒就更為明亮耀眼了。俾德麗采從哪裡來?當然是從「我」的心靈深處走出來的,「我」原來就有她,現在才看見她。看見了她,「我」才大膽地選擇了艱險荒涼的地獄之路,為的是回「家」,也是為了向天堂跋涉。俾德麗采通過浮吉爾讓「我」看透肉體的虛無,使「我」變得意志堅定,在不歸路上探索到底。斬斷肉體的羈絆卻原來是為了創造一種新的靈肉結構,讓肉體更好地發揮能量,真正成為人達到自由的橋樑。深諳這其中奧秘的浮吉爾,既心懷矛盾,又胸有成竹,顯露出實驗者的真實心情。

與美德相對立的人性中的卑賤是人性中的基礎,它永遠與美德同在。就為此,美德便意味著痛苦。俾德麗采從那高高的處所將她心中永恆的痛傳給了「我」,正如上帝將自身永恆的痛傳給撒旦(琉西斐)一樣,「我」在發揮這痛苦中,便實現了俾德麗採的心愿。

「哦天國的遺棄者!卑賤的種族!」

他在那可憎的門檻上開始說,

「你們心中為什麼懷著這種驕橫?

『天意』的歸趨決不能阻止,

並且還要時常增加你們的痛苦,

為什麼你們要對他違抗?

與『命運』抵觸又有何益?假使你們記得,

你們的塞比玀為了這樣做,

仍然忍受著下顎和喉嚨剝了皮的痛苦。」

這正是天國的意志與卑賤原始的撒旦之力交鋒的寫照。天國意志以毫不妥協的姿態橫掃障礙,撒旦卻要忍著被剝皮的痛苦負隅頑抗。明知是上天規定的命運,仍然要以自動找死一般的愚頑去挑釁,這裡面也許隱藏著極深的大智慧?還是剝皮的酷刑原本就是撒旦所追求的體驗?當「我」跟隨浮吉爾進到死亡之城內部時,問題的答案就全清楚了。天國的意志是屬於人類的自由意志,她在對「惡」的否定與全面體認中實現自身。她將一切「惡」轉化為善,將人生的價值拔高,也為自身注入活力。充滿了煩惱和苦刑的場所,正是自由意志得以實現的場所。人「自找」的刑罰在實施中帶有浮吉爾所說的這種特點:

「……一件事物愈是完整,

它所感到的歡樂和痛苦也愈多。

雖然這些受詛咒的人決不會

達到真正的完整,但看起來

後來總要比以往更接近它些。」

只有那些在心底將塵世的享樂的性質看穿了的人,才會來追求這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陰森森的自由(或曰「完整」)。這並不是說,要將塵世的享樂全拋棄,過一種禁慾的生活;而是說人要在發揮本能之際建立起另一種生活,使它與世俗生活兩相對照,相互滲透與干預,這樣的人才是有理性的人。就是這種內心自省的機制產生了自由的體驗,否則人只是肉體或精神的俘虜,並沒有什麼自由。

第十七歌中那次「奇妙的向下飛行」是一次真正的自由體驗。被浮吉爾從懸崖下的虛空中召上來的怪物,是肩負著帶領「我」去體驗自由的任務的。

「看那尖尾巴的兇猛的野獸,

他穿越山嶺,突破城牆和劍林,

看那糟蹋全世界的怪物。」

這個怪物卻有著正人君子的面孔。一次創造是由生命力的奮起來達到的,怪物基利恩模樣醜陋,渾身洋溢著惡,所以能衝破理性的樊籬,進行奇妙的飛行;這同一個怪物卻又有著向善的本性,這就使得它的飛行成了有目的的飛行,即,在毫無參照物的情況下從虛空中接受關於方向感的信息。

人在進行這種飛行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四面懸空,一切景象都消失的、死一般的恐懼;還有一種是來自下方的惡的旋渦中升起的可怕吼聲的威脅導致的恐懼。在飛翔中人既怕死又怕活,為他導航的其實是原始的衝力,這個衝力在理性的監護之下,能夠背負世俗的沉渣(「想想你所負的異常的重量」 ),一往無前地在虛空中遨遊。飛翔的目的在此排除了任何功利,只是為飛翔而飛翔,為體驗而體驗,這正符合了最高意志希望達到的境界。

當然絕對的自由是達不到的,所以怪物基利恩在停落下來之後滿心沮喪,它「顯得輕蔑和沉鬱」,然後它就擺脫我們飛走了。「我」和浮吉爾,我們這兩個人類的兒子,卻在它的背上經歷了僅僅只能屬於人的自由。基利恩是不知滿足的,它對人成不了鳥而感到遺憾,但鳥的自由並不是真正的自由,只有人的恐懼和理性鉗制才使自由成為了可能。所以它儘管鄙視,下一次的追求仍然只能如此進行。

第三十一歌裡面的巨人們是自由飛翔的力的根源。這種可怕的力威脅著人,又讓人成就偉大的事業。當巨人們落到地獄之後,他們就被結實的鎖鏈綁了起來,嚴厲的鎮壓使他們那雕像似的反叛姿態成了永恆。能進行自由飛翔的力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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