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篇 兩界之間的表演——讀《神曲·地獄篇》

人為著美好崇高的理想脫離世俗,化為幽靈,一心追求自我完善之際,給人的精神提供動力的,仍然是世俗中的「事件」。人從那些事件中產生同情心,或悲哀或鼓舞,又在同情心的鞭策之下,繼續自我完善的事業。一個人,不論他追求什麼樣的超脫和空靈,也不論他否定自己的肉體有多麼徹底,他終究擺脫不了肉體。所以地獄裡面那些偉大的、敢於自審的幽靈,沒有一位不是終日為上面世俗的事件憂心忡忡,見到一個異類立刻向其打聽上界的事物,並且極度關心自己在世俗中的名聲。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極大的矛盾,或某種程度的「偽善」,但是人的人性,乃至人格,就正是這樣一個矛盾。當惡劣的世俗要吞沒人的精神之際,人便到地獄中去尋求發展;當人的精神在地獄中呆久了逐漸蒼白之時,人又到世俗中去獲取新鮮血液。因為精神的本質就是對人的同情和愛,所以人要像鳥類愛護自己的羽毛一樣愛護自己的榮譽。這個榮譽,是他一生中不斷通過否定自我「做」出來的成果,所以即使到了地獄,他仍在用努力申辯的方式「做」,並希望上界來的人將他的努力傳達到世俗中去。

「請問,禮儀和英勇是否

像先前那樣地在我們的城裡見到,

還是簡直在那裡絕跡了呢?

因為最近與我們在一起受苦,

現在與我們的同伴在那邊同行的菩西爾

用他的言語使我們受到極大的苦痛。」

十六歌中的這個幽靈急煎煎地向「我」講出他的心病。當「我」答覆了他時,他們大家便由衷地感嘆道:

「你毫不費力就能給人滿意的答覆,

你這樣要說什麼就說什麼是多麼幸福啊!」

可見地獄幽靈們的痛苦在於找不到與現實的結合點,不得不在虛無中煎熬;而他們的幸福則在於同世俗的溝通。「我」作為使者給了他們暫時的滿足。離開他們,「我」和浮吉爾就到達了那條同情心匯成的眼淚之河,血染的河咆哮著,「我」產生了創造的衝動,於是「我」同浮吉爾共同完成了一次無中生有的創造,從虛空中召來了奇蹟般的猛獸。如果注意到前面關於同情心的描繪,後面的創造衝動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所期待的不久

就會上來;而你心中所幻想的,

不久一定會出現在你的眼前。」

「近似於虛偽的真理」屬於勇敢的尋找者,尋找的動力則是對世俗生活的終極關懷。沒有這種關懷,就不會有創造的衝動。

那麼人,在從塵世獲得了動力之後,他又是如何運用這種活力來繼續他的精神生活的呢?請看第七歌里靈魂世界裡內鬥的圖象。

如同卡利布提斯之上的波浪

向著迎面而來的波浪沖成粉碎:

這裡的幽靈必得作相互逆對的舞蹈。

……

他們相互擊撞……

……

又用責罵的言語互相叫喊。

世俗的慾望就是這樣轉化成了地獄中的搏鬥。可以說,地獄裡的生活比世俗生活更為混濁,各類慾望糾纏在一塊相互撞擊,永不停息。又由於理性的專制使得每一個幽靈面目模糊,他們如果想要突出自己的話,就只能打倒對方,在爭奪中取勝。所以地獄裡的秩序比世俗更為無常,更難揣測,而安息,只屬於精神上已死的人。已知慾望的底蘊是「空」,卻還要爭個你死我活,將世俗中的矛盾轉到內心來斗,這正是藝術家的方式。這些醉心於世俗虛榮的個體,以前在光天化日之下,「心中蘊藏著鬱郁的仇雲」,現在則躺在黑色的泥潭裡,慍怒地用原始的語言「格格作聲。」

地獄的圖象清晰地表明了,藝術家的生活方式,絕對不是化解內心矛盾,達到和解的方式,而是活到老,斗到老,跟世俗斗,也跟自己斗。如同博爾赫斯的阿萊夫只能住在城市的地窖里,不能融入鄉村的平和一樣,地獄的幽靈也永遠消除不了心中的怒火。選擇地獄,就是選擇永恆的扭斗,誰堅持不下去了,誰的藝術生涯也就到頭了。當藝術家對外界的反應不再那麼敏感、激烈,而是有些淡漠;當他的好奇心已不再那麼強烈,感覺不到求知的饑渴的時候,創造的衝動便已悄悄從他身上退潮了。他也不會再像這些鬼魂,那麼急煎煎地,抓住一個外來者便打聽上界的新聞,並且要弄個水落石出;那麼樣長久地在黑暗中消化著外來的信息,耿耿於懷,怒不可遏。將外部矛盾化為內部的創造衝動,也為生命力的釋放找到了新的領域,追求靈魂的完善成了第一位的。

藝術意義上的靈魂不朽同宗教意義上的靈魂不朽又有所不同,人的希望並不在於來世的得救,卻在於從當下的生存體驗中得救。那一片墳塋中的法利那太的幽靈,以他的姿態,為「我」展示了這種絕望中的希望。法利那太在地獄中的生存,仍然是世俗中那些恩怨計較的延續,區別只在一點:這種計較已是不抱希望的計較,因為肉體已留在上界了。但不抱希望又不等於要削弱計較的深度與強度,卻反而是更不顧一切,更走火入魔了。因此地獄的生存獲得了表演的性質。

他把胸膛和臉孔昂挺起來,

似乎對地獄表示極大的輕蔑……

法利那太不相信來世,他有力量承擔心靈分裂的痛苦,他在地獄中不停地分析自己的世俗生活,像拉鋸一樣在兩難中深入解剖自身。他既不能完全沉溺於世俗,也不能出世。由於他的這種生存姿態,他卻意外地獲得了一種預見將來的能力:

「我們就像遠視的人,

只能看見遠處的事物:

『至尊的主宰』依然給我們這麼多光明;

當事物靠近或在眼前時,我們的眼力

就完全無用;除了他人帶給我們的消息,

關於你們人間的情況我們毫無所知。

因此你可以明白:從『未來』之門

將要被關閉的那時候起,

我們的一切知識都將死滅。」

可見在他的寓言般的視角中,他又是徹底排除當下的世俗的。「未來之門」就是進入作者的藝術的門,主體從世俗而來,到了這裡卻要完全換一副眼睛,這種轉化實在神奇。不言而喻,人也將隨世俗、肉體的消失而失去這種預見力。既體認世俗作為靈魂的載體,又排除世俗對於視角的干擾,在這個矛盾衝撞中的誕生物便是純藝術。在法利那太旁邊,歸多的父親那空靈高貴的目光所眼巴巴地渴望的,仍然是那溫情脈脈的世俗,雖然在藝術的原則下他絕對不能「看見」。

「當我帶著我的母親給我的

骨和肉的形體時,我的行為

不是獅子的,而是狐狸的行為。

什麼狡猾陰險的手段我都熟悉,

並且把它們使用得那麼巧妙,

我的名聲傳到了天涯地角。」

二十七歌中具有魔王與教士的雙重人格,無比貪慾又始終不放棄禁慾努力的歸多,他的一生,包括成為幽靈後的日子,是一首極其悲壯的人性之歌。他死後被囚禁在火焰里,發出的聲音是被他謀害的那些人的複合的聲音,那種羞愧與哀痛是無法形容的。他已落到了這種地步,「我」卻還對他說:

「不要比有人對待你那樣更冷酷,

你的名聲才好保持於人世而不墜。」

聲名狼藉的歸多死後為什麼還要如此關心自己的世俗名聲呢?這是一件十分微妙的事。這又應驗了那個原則,即,只要還沒有放棄努力,就有可能得救;只要精神還未死亡,肉體就有可能向善。歸多的關於他的世俗生活的長長的辯護並未撇清自己(這不是他的目的),只是加深了內心的折磨。他一面懺悔一面又冀求,這種方式是內耗的、永遠沒有結果的,只有強盛的生命力可以促使它不斷持續下去。掌握著兩把天國之門的鑰匙的藝術家,既像混世魔王,又像清醒的審判者,其「邏輯家」似的生活態度令人深思。假使他一直堅持做束繩僧,不犯罪,不介入世俗,他的「名聲」也許會要好得多。但那樣一種名聲卻是一種虛名,也不是他真正要追求的名聲。那麼這個惡行累累的人,他追求的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名聲呢?他已經通過他的長篇敘述說出來了。這是一個不屈不撓地同自己的罪惡鬥,每犯新罪必痛悔的,傷痕纍纍的人的形象。他要將內心的鬥爭昭示於眾,讓人看到他的頑強,他的堅韌,他的永不放棄,這便是惟一的、他要追求的名聲。這個名聲一定會因他的努力而在世俗中顯現。「我」所說的「你的名聲才好保持於人世而不墜」,指的也是這種名聲,而不是那種虛假的溢美之詞。「黑天使」為了讓他保持人格的完整,拒絕讓他升天,將他打入地獄,繼續他的二重生活,就是以這種特殊方式來成全他。

第二十九歌里的景像同二十七歌也很相似,只是更為陰沉黑暗。底層「惡囊」里的人成日在瘟疫中呻吟,腐爛的肢體發出惡臭。這種地方的人除了被毀滅之後再「從螞蟻的卵里重新生長出來」這種希望之外,不會有別的希望。這是一種全盤否定的靈魂結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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