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篇 內面風景——讀《神曲·地獄篇》

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他的靈魂是很難出竅的。而要在靈魂出竅之後,還對其形式的變化、以及層次與結構加以審視,加以描繪,那就更需要非凡的力量了。但丁這位文學大師便是這方面的老手。實際上,精神王國是一個沒有邊際的宇宙,人的探索越深入,越靠近根源,其呈現的境界就越廣闊。只要感覺一下就會驚訝不已:關於這樣的一件似乎不著邊際的事竟寫出了如此宏偉的史詩!作者的激情從何而來?他真的是在描述教科書上的歷史事件嗎?那些事件對於處在要拯救自己的焦急心情中的詩人來說真的是那麼重要嗎?不帶偏見的欣賞會將讀者引往更高的境界。就如魔杖一揮,眼前的詩句全都顯露出深層的、同每個人息息相關的嶄新意義。

在史詩的開頭詩人的描繪就已經向我們暗示了他寫下她的宗旨:

就在我們人生旅途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過來,

因為我在裡面迷失了正確的道路,

唉!要說出那是一片如何荒涼、如何崎嶇、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難的一件事呀,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會驚懼!

那是多麼辛酸,死也不過如此……

當「我」將自己逼到精神的絕境,就要同死亡接軌的時候,就會發生那種絕處逢生的奇遇。因為無論如何樣的頹喪,那種「向善」的理性仍然在暗中發生作用;並且新的創造,每一次都在死裡逃生的當口發生。那情形就如一個即將摒棄腳下的大地而起飛的人,他的一隻「後腳」依然牢牢地踩在這大地之上。此處所描寫的,是「我」在黑暗的旋渦里自救的努力,也是精神要從肉體、從如噩夢般的世俗中掙脫出來而獨立的前奏。荒涼、崎嶇、原始的森林就是那黑沉沉的肉體與世俗生活,精神如不能不斷蛻變、新生、恐怖的原始森林就要將她窒息、扼殺。人在進行這種搏鬥之時,理性是隱藏的,只有感覺的弦綳得緊緊的,所以才說「我在裡面迷失了正確的道路」。而完成蛻化、找到方向的過程就「好像一個人從海里逃到了岸上」。

一個人不是想自由就自由得了的,確切地說自由是一場恐怖電影,你自己在那影片中充當主角。在這場由自力更生而從內部發動的、前所未有的精神突圍中,「我」一開始就遇到了三個可怕而曖昧的敵人——一頭豹、一頭獅子、一隻母狼。這三種動物的意志一開始很難把握,它們咄咄逼人的樣子似乎是要將「我」逼回世俗王國,又似乎是要吃掉「我」,它們也真的在這樣做。然而結果出乎意料:它們逼出了偉大的浮吉爾——「我」身上的理性之對象化。這樣的轉折就值得讀者深思了。可以說,三隻野獸共同構成了人性的底蘊、根基,它們張牙舞爪的形象正是肉體自發衝力的形象。這個肉體,也就是生命,她的意志是如同謎一樣深奧的。表面上她阻止著精神的獨立,結果卻正相反,她促使了崇高理性的誕生。然而這是一種令「我」感到陌生的新理性——「他似乎因長久的沉默而聲音微弱」。 「我」在當時並知道這個人是「我」的理性,「我」是在盲目的恐怖掙扎中撞上他的。於是從一開篇,「我」就將這個人性當中最深處所的矛盾——原始衝動與理性的矛盾提了出來,這二者之間的微妙關係是極難理解的,任何機械的二分法的解釋都會失敗。說到底,「我」之所以能進行成功的突圍,主要還要歸功於這三隻獸的異質的活力。

自發的衝動就這樣在精神底線之處引出了新理性。但這種理性同我們通常理解的理性完全不同,可以說她是對於習慣勢力的反動。偉大的古詩人浮吉爾,他在那一層又一層的黑暗地獄裡指給「我」看的,決不是有某種明顯的教益的事,或可以同上界的世俗相比,並從中發現規律的事。勿寧說他向「我」展示的,全都是從未有過的,用上界的道理解釋不通,而又顯然是受某種特殊機制控制的事。在那一個又一個的謎中之謎裡面,他從不給出答案,似乎只是出於責任帶領「我」不斷向下深入到那些不見天日、無比凄慘、希望死滅的處所。在那個「永劫的處所」一切事物的真相都要待旅行完畢之後才會逐漸地凸現出來,而浮吉爾,只要求「我」充分地感受。

浮吉爾對「我」所起的作用很像創作中的理性對於主體所起的作用。他決不跳出來指導具體事物,也不作任何解釋,他只要求「我」一點,那就是無論多麼恐怖,多麼難以忍受也要繼續自己的旅程,每時每刻睜大了眼睛去看,為什麼呢?因為「我」的感覺是一切的關鍵,感覺發揮得越勇敢、越狂放,越能觸及真理的內核。浮吉爾和「我」合在一起構成了自願下地獄者的自由意志。那麼人的理性又是從何而來呢?下面這幾句話談到了其起源:

天上有一位崇高的聖女,

她那麼為那我差遣你去解除的障礙而悲憫,

她破除了那天上嚴厲的戒律。

也就是說人的崇高理性起源於同情心,嚴厲的戒律並不會真正傷害人,反而促使生命力繼續爆發。當「我」已同整個世俗決裂,來到那狂暴的河流上同死亡搏鬥之時,是對世俗、對人的深深的同情心挽救了「我」的生命,所以「我」才沒有選擇死亡,而是振作起來去探索那人性之謎。浮吉爾還告訴「我」,「我」的幸福就在即將到來的恐怖探索之中。如果說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是自由,我們接下去就要發現自由的真相了。

「從我,是進入悲慘之城的道路;

從我,是進入永恆的痛苦的道路;

從我,是走進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正義感動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

『神聖的權力』,『至尊的智慧』,

以及『本初的愛』把我造成。

在我之前,沒有創造的東西,

只有永恆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們走進這裡的,把一切希望捐棄吧。」

這便是詩人要追求的自由,即下地獄的自由。進入了這張可怕的大門的人被斷掉了一切希望,從此只能站在同死亡接壤的疆界上不斷進行那種憑空的創造,而永恆,則成了創造中的感悟與信念。那麼這真理之城中的人性,又是什麼樣的一個狀況呢?

這裡喟嘆,哀哭,和深層的號泣

響徹了無星的天空:

這在開初時使得我流淚。

奇怪的語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詞,憤怒的語調,

低沉而喑啞的聲音,還有掌擊聲,

合成了一股喧囂,無休無止地

在那永遠漆黑的空中轉動,

如同旋風中的飛沙走石一樣。

靈魂法庭的內部緊張得要爆炸,在這裡正進行著人性的初級階段的審判。在這個地獄階段,所有的鬼魂還未達到高度的自覺的意識,但每一個鬼魂都處在那種洋溢到每個隱蔽角落的理性氛圍之中,對自己的行為充分地承擔著責任。他們的共同特徵是不抱任何希望,既不希望上天堂,也不希望身上被加的刑罰有所減輕。他們的抱怨與反抗只是出於天性。也許只有這種絕望的體驗本身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地獄中的理性也是冷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擺渡者開隆決不饒恕任何鬼魂,他逼迫他們徹底順從。(當然這種出於理性的意志也是模稜兩可,隱藏得極深的。後面還要提到。)

理性審判的目的,當然是為了讓人充分體驗「死」。(也可說是充分體驗「活」)地獄鬼魂們的死因此被稱為「第二次死亡」,其內涵就是死亡表演。如果鬼魂們是真正的死人,表演也就不存在了。在這裡進行表演的鬼魂們,他們身上那種原始的活力,他們對於理性制裁的那種既極端蔑視,又徹底順從的奇怪的態度,無疑深深地吸引著作為主體存在的「我」。由於「我」無法成為鬼魂中的一員,所以看得越多,地獄對「我」的吸引力越大。身臨其境的遊歷充分調動起內部的同情心,也「使恐懼變成了願望」。這樣看起來,鬼魂的表演也是「我」的表演,是「我」從同情心出發所參與的那種非理性的勇敢發揮。

無論哪一層,在地獄中起作用的均是兩種力量:以琉西斐為王的統治者和眾鬼魂。統治者表面都鐵面無私,決不為同情心所動;眾鬼魂既臣服又充滿了褻瀆與反抗,難以捉摸。琉西斐的早年生活是很耐人尋味的,他原是一名天使,因反對上帝才被趕出天庭,栽到了最深的地底。卻原來今日嚴謹的、一絲不苟的理性執法者是從前那個具有不可征服的原始之力的個體,也許正是上帝(最高理性)使這種力量轉化成了人類的財富,而並沒有真正征服它,徹底消除它。成為地獄之王之後,他的工作就是領導一批像開隆這樣的鬼魂,以一種高度智慧的方式來治理此地。琉西斐的身世隱喻著肉體與精神這一對矛盾的微妙轉化,因為自身就由矛盾轉化而來,他的治理地獄的方式也就別具一格。

在地獄裡看到的所有的鬼魂全都將自己在上界的矛盾帶到了下面,這些無比憤怒的、吵吵嚷嚷的幽魂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作為世俗之人時的那些浮淺的情感。他們不僅僅相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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