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置身絕境的操練 〈四〉

《天堂篇》是《神曲》中最難理解的,不僅僅因為靈魂在此階段各部分、各層次之間的複雜關係,也因為對於認識論的直接討論使描述顯得既抽象又深奧。但只要讀者能死死地執著於人性的核心體驗,排開外在干擾,仍然是可以進入這位詩人的精神王國的。

貪慾啊,你使凡人沉淪得那麼深,

沒有一個人有力量抬起頭來,

不再耽迷於你的濁浪里!

這一類的哀嘆充滿了整個《天堂篇》,說話的人都是那些化為了光體的崇高幽靈。這些哀嘆暗示著精神的矛盾其實是越來越可怕了。美麗非凡的光體的急速旋轉正是內部的致命矛盾所致。人即使是升到了天堂,仍然帶著身後的那條黑影——一條既可以成全他又可以毀滅他的黑影。所以天堂的操練是走鋼絲的操練,神不停地拷問人:是起飛還是墜落?藝術家既不起飛也不墜落,他在天堂的鋼絲繩上表演不可思議的舞蹈。他的肉體是那偉大光輝的載體,這肉體只有同那光明結合才獲得生命。於是又一次,靈肉統一在這奇異的舞蹈中實現了。被最高天的光輝所籠罩的藝術家再一次回望其肉體從前的居所,心中沸騰起唾棄的情感——靈和肉之間已相隔得多麼遙遠!世俗的欲求是多麼的沒有意義!

「如今,那弓弦的力量正在把我們

送往那裡,好像送往指定的地點,

它射出的箭總是指向歡樂的鵠的……

精神的本質是一種向著歡樂和神聖上升的運動。在這之前那種種從肉體中榨取精神的可怕操練,全是為了這個神聖的瞬間。這個瞬間是藝術家作為人的一切,有了它,其他的一切都可以忍受了。由不同版本的矛盾構成的天體,以各自的美麗裝飾著天堂,根本矛盾依然是一個。於是純美的世界裡同樣隱藏著恐怖與殺機,死亡氣息瀰漫於空中。為了要使精神運動持續,「我」開始了對高層次矛盾的探討。「我」探討了光與暗,靈與肉,美德與原罪,信心與證實,絕對意志與選擇,誓約與違犯等等精神結構中的矛盾。這種極境中的討論不斷給「我」以更大動力,讓「我」在天堂中越升越高,直至最後到達頂點。當然這個終點也不是真的終點(真的終點等於死亡),而是一種通體明亮的博大胸懷,一種類似於獲得了神啟的體驗。

「我」終於成為了光體中的一個,這裡的結構是:聖母使天使發光,天使又使「我」發光。在創造的喜悅中,「我」進入了神秘的圓形劇場,那個劇場是精神的發源地,愛與自由就從那裡湧出。它又是一個獨立不倚的必然王國,任何世俗的情感都改變不了它的秩序,僥倖心理被它徹底排除。只有那些徹底服從,並堅持自覺受難的幽靈,才會在此獲得最高的幸福。而「我」經歷了如此多的死亡操練之後,終於成為了這個地方的來訪者。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