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置身絕境的操練 〈三〉

經歷了地獄體驗之後,藝術家體內的原始衝力就漸漸地獲得了一種方向感。這種方向感在煉獄中又不斷加強,人的感官直覺被反覆提純,自我意識凸現出來,愛情也隨之復活。在這個第二階段的操練中,藝術家開始了自由的追求。追求的動力仍是生的渴求,只是這種渴求在漸漸變成愛的渴求。如同詩人一般有過死亡操練的人,才會情人般地愛這個世俗世界,愛人類。

浮吉爾這樣回答自由通道的守門人:

「我不是自己來的。

一位夫人從天國下降,應她請求,

我才來救助這個人,才和他作伴。

……

現在只願你恩准他的來到:

他追尋自由,自由是如何可貴,

凡是為它捨棄生命的人都知道。」

自省的緣由是愛(「一位夫人」),是不願在精神上滅亡。那麼作為主體的「我」,從今以後將如何樣來認識這個自由,追求這個自由呢?接下去讀者就看到了較以往更為陰鬱、更為震撼心靈的風景。此地實施的是密不透風的內心制裁,肢體的語言轉化成傾訴,心在煎熬中哭泣,沒有任何依傍,人只能在虛空中持續自力更生的運動。然而冥冥之中,強大的理性被意識到了。理性如同高懸的利劍,將已變成幽靈的人往死里趕,逼迫他們趕快生活。而生活即是用嚴酷的自審從體內榨出更大的激情。此地的一切全被內在化了,所有的酷刑都由自己設計,自己承受。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我」接觸到了一個又一個痛苦的幽靈,他們大都生前罪大惡極(不論那犯罪的主觀原因是惡還是善),但無一例外都通過一種特殊的懺悔(即知罪)的刑罰達到了煉獄的境界。

人類的廉潔難得從血統的分枝中

往下流傳:上帝的意志就是如此,

為的是我們可以向他求這恩賜。」

人要獲得自由意志就只能不斷認識自己這罪惡的軀體。罪惡無法摒棄也不能逾越,註定要同人糾纏到死。卻正是在同窒息人的罪惡的搏鬥中,在永恆不變的懲罰中,人體驗著上帝的意志,而這個意志,就是人的自由意志。所以每一次追求,就是一次主動行使的心靈懲罰,一次肉慾的徹底鎮壓。幽靈們返回世俗,將自己最見不得人的陰暗事件揭示出來,讓自己覺悟到在這樣的障礙面前繼續生活是多麼不可能,仍然心存希望是多麼的不現實。這樣做了之後卻並不陷入頹廢,而是有尊嚴地承擔著罪,不失時機地發起新一輪的靈魂戰爭,以此來表明:這就是他們惟一的生活,這種活法本身是希望。

煉獄山上的操練難度極高。通過這種操練,人要在一次次死亡中獲得不朽。這也是一種粗暴的操練,柔弱的心靈是承受不了這樣的折磨的。它的粗暴在於:要把人心撕成兩半,然後用這滴血的兩個部分來實現同一個意志。這又是一種陰沉的操練,因為內心的永恆的痛消除不了,人只能在操練中加強承受力。

在他們被烈火燃燒的整個期間,

我想這個樣式切合他們的需要:

若是要最後醫好自己罪惡的創傷,

必需要用這樣的治療,這樣的飲食。

決不離開烈火的冶煉,讓自己的軀體在冶煉中發生質變,是每個幽靈奮力追求的目標。作為主體的「我」,也是在這種接踵而來的悲痛演出中完成了心靈的洗禮。被剝奪了肉體的幽靈們的痛純屬精神上的,每一次「痛不欲生」的表演都是「死」的模擬表演。

在浮吉爾告別「我」,「我」到達煉獄山頂樂園之前,「我」做了一個夢。這個以「舊約」中的兩個女子為原型的夢實際上已是人性謎底的雛形。到處走動,編織花環,對著鏡子打扮自己的利亞,是生命的蓬勃的活力與優美的化身;而默默觀望,一步也不離開鏡子的拉結便是使人性成形的理性精神。經歷了不堪回首的跋涉之後,醜惡終於轉化成美,分裂的兩個部分達成了同一,自由意志從中升華出來。所以浮吉爾說:

「你的意志已經自由、正直和健全,

不照它的指示行動是一種錯誤;

我現在給你加上冠冕來自作主宰。」

「煉獄篇」結尾那寓言似的一幕,更為深入地展示了人性之謎,它也是整個追求過程的縮影。駛向光明的理性戰車上馱的是牛頭怪似的丑物,戰車被丑物所毀,人心滴血。沒有比這更慘烈的自審操練了。這種交戰也是精神與肉體的一次醜惡的交媾,人的偉大的決心就在「看」當中實現。俾德麗采這個導演既悲傷而又對「我」充滿期待。而「我」已明白自己已經承擔和將要更多承擔的是什麼,無論什麼樣的殘酷打擊都嚇不倒「我」了。

從以感官為主的地獄到以精神為主的煉獄,也是藝術體驗的兩個階段,在藝術活動中二者缺一不可。感官的敏銳和精神的強韌是創造的前提,這二者的發揮,在詩歌中都達到了天才的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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