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置身絕境的操練 〈二〉

《地獄篇》是將主體置於「死」的絕境之中,反覆加以拷問的記錄。

什麼是真正的創造?創造就是靈魂深處的魔鬼的反叛與起義。這種人們所難以理解的反叛是很特殊的,它的特殊性在於它是一種鉗制中的反叛。並且用來鉗制魔鬼們的枷鎖也是用特殊的材料製成的——被銬住的犯人仍然可以瘋狂動作,簡直就如限制不存在一般。當一個人主動為自己定罪,然後主動下地獄,成了終生犯人之際,他的藝術生涯就開始了,那是由一連串的創造構成的風景。被理性所鎮壓住的原欲並沒有死掉,反而因為這鎮壓而更猛烈地燃燒。所以黑暗的地獄裡狼煙四起,一派末日景象。

奇怪的語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詞,憤怒的語調,

低沉而喑啞的聲音,還有掌擊聲,

合成了一股喧囂,無休止地

在那永遠漆黑的空中轉動,

如同旋風中的飛砂走石一樣。

一切藝術創造的動力就在這裡,這慘遭鎮壓後的反彈之力,是無限寶貴的財富。所謂「非理性寫作」,便是魔鬼用地獄居住者的大無畏的口氣,講述自身所經歷的滅頂之災,當然整個講述過程均是在上帝(最高理念)目光的監視之下進行的。上帝的在場使得講述成了一件萬分曖昧的事情——犯人究竟是要蔑視上帝,反叛到底呢,還是另有所圖?單純的反叛用不著一遍遍講述。犯人出自本能的掙扎與褻瀆,經歷了上帝那無所不知的目光的洗禮之後,發生了什麼樣的奇妙的變化?在泯滅一切希望的地獄,犯人並不知道自己會得救,他只是用肢體運動來顯示自己那不死的靈魂。他憤激、蠻橫、惡作劇,不顧一切!然而答案就在肢體運動中。

「『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新鮮空氣中,

我們慍怒,心中蘊藏著鬱郁的愁雲,

現在我們慍怒地躺在黑色的泥潭裡。』

他們這樣地在喉嚨里咯咯作聲,

因為他們無法用完全的言語說話。」

這含糊不清,充滿了暗示的原始語言,正是那種高級的純文學語言。是復歸又是進化。沒有經歷狂暴的內心革命的寫作者,也不可能像罪犯這樣發聲。有誰會在這暗無天日的千年地牢里仍然策劃著一出又一出的反抗的好戲呢?只要試探一下就清楚了,誰也無法熄滅他們心中的怒火!他們或被狂風冰雹抽打;或被浸在沒頂的糞水中;或在沸騰的血河裡被燒煮;或赤身裸體被火雨烤灸;或被倒插在洞穴中不能動彈,腳底還被火焰舔著;或在瀝青池裡沉浮,岸上還有手執鋼叉的惡鬼監督……而他們對於這種種酷刑的態度,卡巴紐斯的一句豪言壯語可以作為代表:「我活著是什麼,死了還是什麼。」 卑賤的鬼魂擁有高貴的心,他決不讓上帝對他「施以痛快的報復」。哪怕自己變成了人蛇,變成了牛頭怪,哪怕全身被封在火焰里不得顯現,他們對於上帝的懲罰仍然只有一個回答。這樣一種回答鑄成了永恆的藝術造型,那也是上帝心底渴望看到的造型。被栽進地底的魔王撒旦的姿態,就是這樣一個經典的造型。

當人被自己在世俗中的慘痛遭遇弄得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可能性,當邪惡與不公完全鎮壓了他的肉體與靈魂,使其無法動彈之時(就像烏哥利諾和兒子們被關在塔樓里活活餓死,也像為了愛情冤死在刀下的弗蘭采斯加),上帝給詩人留下了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將自己經歷過的一切在藝術活動中重現。於是就有了烏哥利諾那驚心動魄的敘述。藝術創造是通過重演痛苦來發泄痛苦的方式,正如烏哥利諾在啃咬仇人的頭顱的演出中體驗上帝那神秘的意志。詩歌中的報讎正好同世俗中的相反,那是對於仇人心理的一種至深的理解,可以說他是用這種理解性的演出,最終達到與仇恨對象的同一,並在同時提高對人性的認識。這種演出也是殘酷的自我懲罰,弗蘭采斯加由此重溫她那被血腥玷污的初戀,烏哥利諾則復活了凡人不敢觸動的酷刑記憶。他們用超人的勇氣釋放了靈魂的能量。純文學就是復活那些在表層已經死掉的,潛入到了記憶深層的情感記憶。這種創造就如同一種魔力,將常識完全顛倒。

「那座因我而得到『飢餓的塔樓』的名稱,

而其他的人還要被關禁在裡面的

監牢,有一個狹窄的洞眼,

我從那洞眼裡看見了幾次月圓之後,

我做了一個惡夢,

它為我揭開了未來之幕。」

囚禁自身的藝術家從塔樓的洞眼裡看見的,正是上帝的安排。上帝懲罰他經受最可怕的心靈和肉體的酷刑,用這酷刑致他於死命,然後又讓他復活,來講述死亡的經過。藝術家的未來是由很多絕境構成的,一次次的死亡與復活測試著生的意志。塔樓里的烏歌利諾進行的就是那種極限的操練。人的原始生存慾望是多麼了不起啊!當你被一種近似於死亡的痛苦所籠罩,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去生活時,一遍又一遍地重返、咀嚼那痛苦就成了你惟一的生活。這是多麼殘酷的精神出路,需要的又是什麼樣的耐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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