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置身絕境的操練 〈一〉

好多年以來,在對於純文學的探索中,有一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那就是:究竟是否存在一種純粹的文學,一種獨立於其他事物,有其自身的特殊規律,並遵循這規律不斷發展著的文學?這樣的文學,類似於高層次的音樂和繪畫,也類似於哲學。在長期的文學實踐和對於前輩的經典的閱讀中,這個問題的答案漸漸地凸現出來了。

在我看來,純文學是一種特殊的精神產物,它的觸角伸向靈魂的內部,它所描繪的是最普遍的人性。不僅僅它所深入的精神領域和層次同我們的教科書上描述的完全相悖,而且它還確確實實地形成了隱秘的歷史長河。這個發現令我無比振奮,那就如心靈深淵中的光,也像混沌紊亂的慾望王國里的脈動。無名的衝動驅使著我,我開始了解讀我最喜愛的那些經典作品的工作。這種工作的艱辛和喜悅都是難以形容的。

一部偉大的純文學作品擺在你面前,它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城堡,一個充滿了無限奧秘的生命之謎。它對於讀者的態度正如卡夫卡在《審判》中所寫過的:「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就讓你離開。」讀者進來幹什麼呢?讀者來領略藝術法則的嚴酷,來用這法則逼出生命的衝動,以加入這非凡的創造。那麼,憑什麼一名讀者要闖入那城堡,闖入那謎中之謎?憑什麼?憑你的脈搏的跳動,憑你的血流的加速。弄清生命結構的各種圖形,揭開謎底,對於作為讀者的我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問題。

閱讀詩人但丁的傑作《神曲》,是我的純文學探索系列中關鍵的一環。這位偉大的詩人在古老的「聖經」故事和文學之間架起了橋樑,從而為純文學的獨立發展開闢出一片可以無限延伸的疆土。他對於精神王國的天才的深入,他的雄心所成就的事業,成了藝術史上的豐碑。《神曲》到底是什麼呢?我終於明白了,它就是卡夫卡的城堡,博爾赫斯的迷宮,《浮士德》裡面的魔鬼,莎士比亞的《裘利斯·凱撒》裡面的羅馬境界。被後來的藝術家們用陌生化、對象化的方法所分裂的靈魂的各個部分,在這位早期藝術家的筆下,更傾向於渾然一體。但矛盾並未被掩蓋,反而因為雙方近距離的對峙而分外緊張、恐怖,甚至殺氣騰騰。這就是人性的真相,有勇氣凝視這真相,將自己置身於絕境里,並且決不停止靈魂的操練的藝術家,向人類提供了理解自身的通道。《神曲》的結構,就是藝術家的心靈結構。在從「地獄」到「煉獄」,再到「天堂」的心靈探險中,藝術家一次又一次地向讀者表演著絕境里的操練有多麼驚心動魄;靈魂的張力有多麼大;靈魂的機制是多麼的複雜又是多麼的單純;生命的卑賤與精神的高貴又是如何樣共同促成了那種特殊的律動。讀完這篇精神史詩,我深深感到,現代藝術的所有要素,都已經包含於其中;而它所體現出來的藝術創造中的自我意識,也不亞於近代的純文學大師。這也是為什麼隨著時代的發展,這篇偉大史詩的意義反而越來越被更深入地揭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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