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什麼促使作者寫下了《浮士德》

讀者將劇本全部閱讀完畢之時,一個巨大的問題將縈繞在他的腦際:究竟是什麼促使作者寫下了浮士德?人性中那種根源性的衝動又是怎麼回事?這種衝動是如何貫穿到「事件」中去的?梅菲斯特的解釋是理解整個作品的核心:

「如果人這個愚蠢的小宇宙慣於把自己當作整體,我便是部分的部分,那部分最初本是一切,即黑暗的部分,它產生了光,而驕傲的光卻要同母親黑夜爭奪古老的品極,爭奪空間了。但它總沒有成功,因為它再怎樣努力,總是緊緊附著在各種物體上面。光從物體流出來,使物體變得美麗,可又有一個物體阻礙了它的去路……」

黑暗是生命本體,理性之光是人性之光。當那黑暗的生命力咆哮著試圖毀掉一切的時候,幸運的人類就在這黑暗最深處孕育了光。那是怎樣一種奇景啊!鮮明的對稱、你死我活的爭奪、永恆不破的依存與制約,一個從另一個生出,後生者卻要否定母體!自生命中產生光以來,追循這光就成了人生的惟一目標。作者寫下這鴻篇巨製的宗旨,便是用理性之光來照亮人心最幽深處所的風景。在那種地方,光決定一切,而一切的一切又歸結於光由之生出的、偉大的不可遏制的律動。有各種各樣的文學,其中最深邃的那一族選擇了以藝術自身為探索的領域,這樣的文學必然會要進入原始的生命之謎。永不停息的扭斗;雄強而邪惡的破壞;從那被毀的廢墟上出乎意料地生長出的透明的大廈;這種魔法本身就是藝術家生命爆發出的奇蹟。在創造中漸漸精通了魔術的作者明白了:他惟一要做的,便是敞開心扉,讓攜帶著光明的直覺向那古老昏暗的內核突進;越是看不明、分不清的不可思議的事物。便越同光的源泉靠近,在現世從未有過的東西才是來自真理的故鄉。於是,在這種直覺的眼睛裡,自然界(靈界的代名詞)里的一切都變成了謎中之謎,從高山峻岭到一株柔弱的小草,沒有什麼事物是可以窮盡的。昨天古老常套的愛情故事演繹成今天驚心動魄的精神歷程,頹敗的書齋里孕育出光芒四射的晶體人;遠古時代的幽靈顯身,演出泣鬼神的現代創造悲劇;腐朽不堪的世俗皇宮,轉化成精神戰鬥的大本營……人與神的界限被抹去,靈魂不用再升天,直接就在塵世進入天堂的故事。

追求光的歷程就是進入藝術生存的境界——一種被堵死了後路的、不斷爆發創造的境界。自從人從那蒙昧的黑夜裡看見它以來,它就成了他面前惟一的選擇。走上這條路的人心裡懷著要成為神的瘋狂念頭,他「願為之獻身的,是銷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賞玩,是被迷戀的憎恨,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厭煩。」 簡言之,人要成為「大我」,要成為窮盡精神體驗的神。但梅菲斯特告誡人(浮士德):

「我把這份粗糧啃了幾千年,請相信我,從搖籃到棺架,沒有人消化得了這塊老面!請相信我們中間的一個:這個整體只是為神而設!」

人只能隔著距離去追求,他永遠是部分,不可能真正成為神,神才是全部,這個令人痛苦的現實是先驗的。但浮士德用一聲驚天動地的「我願意!」表明了心跡,將這個理想追求的模式構成。梅菲斯特又告訴他,必須用自己的行動來塑造自己,這樣才「你是什麼——終歸會是什麼。」一切都要從無開始,從傾聽那黑暗中的律動的聲響開始……

由創造構成的追求,將已有的生命的形式全部無情地加以否定,僅僅只向著那從未存在過的東西發起衝擊,由此便產生了一幅一幅難以理解的奇異畫面。浮士德同古代的美女海倫的結合,以及他倆生下的、更為不可思議的小孩歐福里翁;荒誕的慾望皇宮,被糟蹋被制約的最高理性,以及這理性如何樣在搖搖欲墜中重新奮起,通過一場更為荒誕的聖戰再次獲得新生;象徵深層理性的地獄裡的小矮人的悲慘處境,他們永不停息的不懈的努力,靈界深處永恆不變的對生命的討伐;淫慾泛濫的魔鬼山上群魔亂舞,但仍有理性在特殊的機制中發揮作用;古希臘的土地上到處是混沌之子,它們身上洋溢著刺目的風度,那是粗野與高貴,美與丑的直接同一;浮士德開闢的異想天開的王國里發生的凄慘事,他的更為凄慘的、別出心裁的死亡等等,所有這一切全都指向那種只在「說」當中體現的神奇境界。對於根源的縱深探索使作者獲得了一種嶄新的形式感,這形式感指向人性的原型,於是作者將一切可能的事物都按照這個原型重新創造了一遍。這種說法似乎很矛盾:既然有模型,怎麼能稱為創造?奇妙之處就在於這個「原型」不是一個現存的、擺在人面前的東西,或者說它根本不存在,它只會隨人的生命的衝動,人的無中生有的創造而逐步呈現,所以創造依據的「原型」實際上是「無」,是嚴厲的理性掃清一切世俗干擾,為生命自由表演讓出舞台的結果。這樣的藝術可以有無窮無盡的不同形式,只有具有與作者同樣的眼光的人可以看出這些各展風姿的版本若隱若現地透露出它們來自同一個抽象的「模式」,那是最原始的人性結構,也是純藝術的源頭。藝術家要表現的,就是人自從作為人在宇宙間生存以來,他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二重性,或者說生與死、有與無、衝動同意識、美與丑、犯罪與自審等等這個根本的矛盾,究竟是如何樣推動人性向前發展的。深入到這個層次的藝術家看到,以「丑」為自身形態的生命一開始就內含著意識,這否定性的意識就是美感,當人意識到了生命而讚美生命之際,他的出發點其實是嵌在生命中的精神所追求的合理性,而作為實體的肉身,則不停地遭「嫌棄」,因為在讚美的那一瞬間,肉體就已經過時了,又得脫胎換骨。所以這種讚歌又是咒語,逼得人不斷摒棄舊我,創造新我,就如梅菲斯特迫使浮士德所做的那樣。這是一種極其困難的遊戲,人做這種精神遊戲時,要讓自身徹底消失,變成一股連氣體都算不上的「東西」,然後從這股看不見的力裡面再生出一切。就這樣,作者用高級而驚險的技巧,一次次在讀者面前呈現出精神創世的偉大場面,並以幽默豁達的胸懷,顯示出精神的品味。讀者將明白,人的根源的衝動同那深深地嵌在肉體里的不朽的否定精神原來是一個東西,人,之所以能區別於動物,就是因為他是為了理想而活的。來自魔鬼山布羅肯的衝動也就是來自布羅肯的反省,人如果失去了反省的能力生命的衝動也就漸漸衰竭,人如果衝動不夠也就達不到徹底的反省。與此同時,這兩個方面又是時刻絞扭在一起進行殊死搏鬥的:光要扼制黑暗,黑暗企圖吞沒光。先有黑暗還是先有光?先有衝動還是先有理性?就矛盾形成來說兩方是同時到達的。那麼誰更深?誰又是決定性的?答案仍然模稜兩可。作者借天使的口說道:

「如有強大的精神力/把各種原素/在體內湊在一起/沒有天使/能夠拆開/這合二而一的雙重體……」

整篇《浮士德》就是在目不轉睛地凝視這人性的奇觀當中寫下的,作者不是要說明,他只是要創造,只有在創造中,神秘的美的模式才會反覆再現。這種特殊的憑空創造就是作者的動機,其呈現的模式則是生命律動的透明模式。作者為了對生命追根究底便選擇了這種有點神秘的方式——喚起靈魂深處的幽靈,讓它們控制住書寫的筆,營造出從未有過的氛圍,讓幽靈在照亮人類記憶冥河之際也照亮自身。

真的有那樣一條黑暗的河存在於人類史上,它在深而又深的地殼下面,對它的描繪是一代又一代最敏感的藝術家們的終生夙願。作者就是這支天才隊伍中的一員。歷經六十年醞釀的《浮士德》所懷的野心,便是要將根源的世界和支配這個世界的不可捉摸的機制一層一層地展示於讀者面前。實際上,這是一項看不到目標和終點的工作。作者將自己在冥河中的探險借浮士德的口這樣說:

「哦母親們——讓我憑藉你們的名義吧——你們登極於無邊無際之中,永遠孤居獨處,卻又和藹親切。在你們頭頂周圍,飄浮著生命的種種形象,並沒有生命,卻活潑敏捷。凡在所有光彩與假象中存在過的,仍然在那兒活動著;因為它們希望千古不滅。於是,萬能的母親啊,你們便將它們分攤給白晝的天篷,給黑夜的穹隆。它們有一些走上了吉利的生命之途,另一些則只有大膽的魔術師才能探訪……」

作者就是那位大膽的魔術師,他歷盡艱辛到達了原始記憶所在地——精神母親現身的處所,他看見了人所無法看見的千古不滅的景象。他身揣發光的鑰匙像一隻螢火蟲一樣,一閃一閃地將那永恆不破的黑夜照亮。也許那河直到今天仍然靜靜地、不為人知地存在著,但陌生的來客不是的確已經拜訪過它了嗎?反過來說,河就是依靠天才而得以存在的。百年一次的拜訪激活了它的河水,使它不致於從人的宇宙里消失。這樣看起來,《浮士德》的野心不是要寫一般意義上的藝術,它要寫的是藝術史,或者說,它要將那個由天才們一段一段寫下的歷史作一個全面的觀照與凸現。這種特殊的、隱蔽的歷史的書寫就同歷史本身一樣是不可思議的,它徹底排除表面的理性,只藉助於靈魂深處爆發的創造力與直覺,而每經一次爆發,直覺便發展為更高的新理性。就這樣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