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慾望的火焰

「對於同虛無相對立的這個什麼,這個粗笨的世界,我再怎麼動手也無可奈何,哪怕波浪、暴風、地震、火災都沒有用……我已經埋葬了許許多多,可仍不斷有新鮮血液在運行!再這樣下去,簡直要發瘋!從空中,從水下,從地里,迸發出胚芽幾千種,不管是在乾燥、潮濕、溫暖、寒冷之中!要不是我為自己保留了火焰,我便毫無絕招可言。」——梅菲斯特

既然如此痛恨生命中的一切,恨不得將生命迸發出來的惡的胚芽通通消滅,甚至恨不得消滅生命本身,又為什麼還要慶幸自己保留了邪惡的慾望的火焰呢?這是梅菲斯特的矛盾,也是一切藝術家的矛盾。卻原來產生惡與產生善的源頭是一個,作惡到了極點的人,靈魂中復仇的渴望也到了極點,這種慾望會燃燒,燒起來就會毀掉一切惡,然後在廢墟上重新開始……梅菲斯特這個「混沌之子」為了給浮士德啟蒙,策划了好多次這同一個矛盾的演進。

瑪加蕾特這朵盛開的生命之花,純潔之花,為了自己的慾望不顧一切地投入愛情,最後犯下了累累罪惡,終於要以死來拯救自身。在臨刑的日子裡,她心中燃燒的也就是這種火焰。她同梅菲斯特的區別在於:梅要毀滅的只是生命中的惡,或者說用理性的火讓惡轉化成善;而她則是連生命本體都消滅了,將希望寄託於「來世」。

這同一個模式也適用于海倫與浮士德的關係。「惡貫滿盈」的海倫決非沒有理性,她是那種追求生命極致的典型,可說是對自己做下的一切都心中有數。這位威嚴的女王即使犯罪也是那麼高貴,她肯定也如同梅菲斯特那樣「已經埋葬了許許多多」,她胸中的熊熊烈火是慾火也是聖火,當罪惡到了被埋葬的時候,慾望也就燒成了虛無。

梅菲斯特的絕招也適用於皇帝的例子,在皇宮的惡行還未到極致時,梅菲斯特一直在慫恿皇帝繼續作惡,要等到最後關頭他才會使出絕招。絕招就是聖戰,在理性的指導之下進行「惡」的大戰,讓火焰把惡燒毀,達成新一輪平衡。

說到浮士德自身,梅菲斯特早就洞悉了他的本性,知道他的本性一旦被刺激放開,就會接連作惡,他也知道他作惡之後深層的意識會燃起火焰,這火焰會燒掉他的舊我,使他一輪又一輪地脫胎換骨。既然知道這一切,梅菲斯特的工作就只是逼著趕著浮士德去發揮自己的慾望了,因為慾望一發揮出來,火焰就會煽起,徹底的復仇就會導致靈魂的徹悟。如果人為了謹慎和膽小不敢作惡的話,他也不可能獲得透徹的理性認識;那從未作過惡的正人君子,必定是生命力萎縮的、蒼白的、病態的人,這樣的人既不對認識感興趣,也沒有能力獲得自我意識。一切取決於生命力的能量。慾望的火焰就是理性的火焰,二者是同一的,也是同時而至的,人性的這種巧妙結構使得精神有可能以肉體為依據而發展壯大。梅菲斯特的絕招出自人性的根本,因而屢試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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